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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會館裡床鋪桌椅,都是現成的,不見得窮似家裡,因之也只拿出一些錢來,隨便添置些應用東西,也就草草成家了。這一下子,是玉如最覺得痛快不過,首先把公婆一種壓迫的力量躲開了。

  在會館裡佈置了一天之後,諸事都妥了,玉如就對王福才道:「現在我們既然爭氣搬出來了,就當作一番事業給人家看,我打算接一些女紅來做,你也可以找一家鋪子去上工。據你父母說,你的手藝不錯,只要肯努力,糊口總是辦得到的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上工很容易,你說找女紅來做,哪裡有這個路子?」

  玉如想了一想道:「我有個同院的姊妹,嫁了一個刺繡公司的經理,我若是找著了她,我就可以得著許多手紅來做了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你這姊妹姓什麼?」

  玉如道:「她嫁的這人姓什麼,我不知道,但是我到留養院去打聽一下,自然就會打聽出來的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若是我的工錢定得多,我想你就不出去找女紅也罷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我明白了。你以為我出去找工作,又會有什麼毛病,是嗎?告訴你說,以前的事,那是你們家裡逼我幹的,不是我願意如此。你想,連一個督軍的大少爺,我都看不起,哪裡會去找一個平常的人?你不要我出去,我就不出去,落得把家裡的事,讓你一個人擔負。」

  王福才一聽她這話,心裡倒嚇了一跳,莫不要她把這一百塊錢,都把守緊了不給我,那可糟了。便笑道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,以為搬出來了,大大小小的事,少不得都要你一個人去管,再要添做女紅,你就太忙了。」

  玉如微笑道:「你倒心事好,怕忙壞了我。但是到了這種情形之下,不忙一點怎麼辦呢?你實在用不著多心,把我們的骨頭拿來稱上一稱,大概我的骨頭,不會比你輕。」

  王福才覺得她這種話,都有事實來證明,實在也無可否認,便笑道:「這幾天我也讓你挖苦得夠了。現在我總算能爭氣,你還有什麼看不過去的嗎?」

  玉如道:「這樣就好,只要你爭氣爭到底就是了。」

  王福才也想著有點過於多疑,像玉如這種人,能說能行,還有什麼比不過自己。若是別個女子,上遍人家的當,回來還不肯說呢。如此他把過去的事來作證,絕對相信他夫人是個賢妻,決不會有外遇,自這天起,自己出去找工作,同時,也讓玉如出去找刺繡的工作。

  這天下午,玉如努力她的新生命,等到王福才出去之後,也來找刺繡公司的經理。但是玉如心目中的刺繡公司,並不是怎樣一個饒有資本、規模宏大的所在,不過是一個中學校教員的小家庭罷了。而所謂嫁刺繡公司經理的姊妹,便也是落霞。她到了落霞家裡,恰是秋鶩上課去了,落霞一人在家,悶得厲害,拿了一疊紙,伏在臨窗的一張桌上習字消遣。偶然一抬頭,看見了玉如,連忙放了筆迎將出來,笑道:「這樣子,我們的話,你是容納了,快進來坐吧。」

  玉如走進了屋來,見臨窗的桌子,乾乾淨淨,鋪了花漆布,筆硯陳設得整整齊齊地,左邊一瓶花,右邊一杯清茶,真個像一個用功的樣子,笑道:「好哇!你這樣地自在,讓我看到,真要羡慕死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這有什麼可羡慕的,你所認識的字,當我的老師還有餘,我又當怎樣去羡慕你呢?」

  玉如歎了一口氣道:「話不是那樣說,像我這種人,漫說認得幾個字,就是當了女才子又怎麼樣?」

  說著話,坐在落霞原坐的地方,就翻著落霞臨的字帖,看了一看。

  落霞要忙著沏茶待客,已經走了,玉如一人坐在這裡,閑著無聊,順手提起筆來,就拿了桌上的空白紙,寫起字來。因見帖上有如花兩個字,就寫了一句:「可憐妾命如花薄。」

  只寫完了這七個字,落霞便來了。順手將這張字放在帖裡,將帖一夾,關在裡面。落霞並沒有注意到她在這裡寫了字,笑道:「我叫老媽子買東西去了,我要款待你,就不能陪你坐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以後也許要不斷地來,你何必還這樣客氣,你太客氣,不是斷著我,不好意思來嗎?」

  但是落霞究不肯十分簡慢,趕緊把桌子上筆墨,一陣卷著送走,然後用兩個玻璃碟子。裝了糖果和瓜子,擺在那裡。玉如站起身來道:「你還是這樣客氣,我真不好來攪亂你了。」

  落霞執著玉如的手,一同坐在沙發上,便把這兩天的事問了個詳細。搖著頭笑道:「你真了不得,居然把這事辦通了。我和秋鶩討論你的事,討論了兩天之久,總是替你發愁,不知道你要怎樣應付這個環境才好。不料你居然殺開一條血路,自建小家庭了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這還算家庭啦,逃荒罷了。你說和江先生討論過這事,他怎樣說?對我的態度怎樣?」

  落霞道:「他也不過可惜你而已。」

  玉如心裡一動,靠了沙發坐住,許久無言。然後點點頭道:「他本來是個極熱心的人,這樣的人,現在不可多得。」

  落霞想著,他並沒有幫什麼忙,不過勸她不要逃走罷了,這樣一句話,不見得熱心,更不見得就是難得的人。因笑道:「這是你的客氣話……」

  看玉如時,見她望著落霞孤鶩齊飛的那對喜聯,只是出了神,說的話,她並沒有聽見,因之就不說,看她如何。她忽然問道:「他什麼時候回來?」

  落霞料著她是問秋鶩,便道:「若是一下課就回來的話,這時候,他應該回來了。但是他若有別的事,那就說不定。不過他常說怕我一人在家裡寂寞,若沒有極要緊的事,他總要趕著回來的。」

  玉如點著頭,微笑了一笑。落霞道:「你們的王先生呢?」

  玉如冷笑了一聲,接著又搖搖頭,歎了一口長氣。

  落霞見她歎氣,這話就不好問了,也是默然。在這寂寞之間,恰有一陣皮鞋踏石板聲,由遠而近,立刻振起了玉如的精神,突然問道:「這是江先生回來了吧?」

  落霞笑道:「大概是他。你且別做聲,他忽然看見你,一定要驚異一下子的,據他說,你以後是不容易來的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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