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六四


  王福才道:「你是真不明白嗎?我就說出來吧。那小子帶著她聽戲,吃館子,同坐汽車,都是兩個人。他還說了,要和玉如另租一幢小房子住,那麼,我這媳婦兒是為他娶的了。這樣的事,還叫我忍著,乾脆,把她送到班子裡去混事,我也可以發一個小財。」

  高氏兩隻手撐在桌子上,本來很有勁,把胸脯都撐得挺了起來。現在被王福才一說,不解何故,手膀有點發軟,結果,也就把胸脯子裡那一股氣消落,不覺坐到椅子上去,於是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白做了幾天夢,以為可以試一試老太太的滋味呢,這樣看起來,算是自己泄了氣,真要讓人家好笑死了呢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不幹定了,人家好笑就好笑,笑我不做官,總比笑我當王八好些。」

  說畢,又是一陣亂跳,跳回自己屋子裡去。

  王裁縫在院子裡,本已聽得清楚,以為有高氏在屋子裡,三言兩語,總可以把王福才說好。現在見王福才掉轉身軀回房去,知道是僵了,便在院子裡站著想了一陣主意。想了許久,到底有些辦法了,便走到王福才屋子外叫了一聲,要他出來談話。王福才正也要找他父親,馬上就出來了。王裁縫走到院子角上,擺了一條板凳,坐在一棵野桑樹下,對王福才招了一招手,倒是從容不迫地,要他過去。王福才走過去了,他指著樹下一個石墩,叫他坐下。

  王福才並不坐下,一腳踏在石墩上,用手撐了下巴頦,望著他父親。王裁縫低著聲音道:「剛才你和你母親所說的話,我都聽見了。我看你是有點想不開吧?我們這種人,想一步爬到官位上去,那是不容易的,有了這個機會,怎樣能夠丟掉?」

  說到這裡,他的聲音,又低一低道:「無論你媳婦怎樣吃了虧,哪怕是跑了,那都不算什麼。只要做了官,有了錢,就討上十個老婆,也不值什麼吧?」

  王福才道:「官呢?錢呢?都在哪裡?我憑什麼沒有得著,倒先要把媳婦陪人開心,我不能幹。」

  王裁縫道:「你真不幹嗎?」

  王福才道:「不幹不幹!一百個不幹!我不幹定了!」

  王裁縫見他態度如此倔強,一伸手,就向王福才一巴掌打了過去。王福才出於意外,未曾躲避得及,臉上就啪的一聲中了。王裁縫氣極了,一巴掌打了不算,又待伸手打第二下,王福才早跑開去好幾尺路,指著王裁縫道:「逼著兒子當王八,這是你老子應當做的事嗎?」

  王裁縫道:「我叫你吃屎,你就得吃屎,我養你這麼大,得過你什麼好處?你既然不服我的調度,有志氣,你們就自己成家立業去,不要再吃我的飯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那也行,你就料定了我非靠你吃飯不可嗎?」

  王裁縫更不多話,如發狂了似的,跑進兒子屋子裡去,拿了小箱子和鋪蓋卷,就由窗戶裡拋出院子來,口裡喊道:「你們給我滾!滾!」

  玉如在屋子裡,早聽到清楚,便道:「你老人家請息怒,說是叫走,我們決不耽誤片刻,讓我把東西清理一下,然後再走。」

  王裁縫瞪了眼睛道:「好!好!你也和他一條心了。我就看你們搬到哪裡去?」

  說著,走到中間屋子裡,兩手一叉腰,就在正中椅子上坐著,瞪了雙眼,一語不發。

  恰好案子上的人,都為了小張飛和老李的事,出去調解去了,並沒有一個人來勸阻。高氏也在屋子裡,絮絮叨叨,罵個不止,說王福才只知道看住老婆,看住老婆,就能吃飯嗎?王福才走進屋子來,對玉如道:「快理東西。只要是隨身用的,什麼全留下,我們走。」

  他們本來東西很簡單,二人一陣風地整理著,連小鋪蓋捲兒,一起只有三樣東西。

  王福才整理東西的時候,慢慢地手緩下來,想到一出去一無所有,這兩口人如何過日子,就掏出一拿煙捲,取出一根,在桌上慢慢地頓了幾頓。慢慢地放在口裡抿著,慢慢地擦了火柴吸上。玉如一見他的情形,知道他有點軟化了。於是背轉身去,掏出一打鈔票,伸著到王福才面前,低了聲道:「這有一百塊錢上下。我們馬上搬到會館裡去住,足夠過半年的,難道這半年之內,你就想不到一點辦法嗎?無論如何,你不能洩氣。」

  王福才低聲問道:「這究竟是多少?」

  玉如道:「一百塊錢,不差什麼。」

  王福才兩隻眼睛,注視著玉如手上,果然不會差什麼,於是取下嘴裡的煙捲,向地上一拋,一頓腳道:「好!我們走。」

  他趕著將東西提到院子裡去,望著他父親道:「我不帶什麼走,換洗衣服,和隨身應用的東西,不能不帶著。」

  王裁縫見他真要走,覺得白養兒子一場,一頓腳道:「你快滾,不要廢話。」

  高氏在屋子裡看到,究竟有點捨不得,便跑出來,指著王福才罵道:「你這個逆子,你只顧要出一口氣,你不想你搬出去以後,不會餓死嗎?」

  高氏用這種反面話來挽留他兒子,正是加增王福才一層刺激,答道:「你就料我不能混到飯吃嗎?我混不到飯吃,餓死也是應該,你就不要來管我。」

  接著便在屋子裡喊道:「你快出來呀!」

  玉如見此種局面已成,心中倒是著實痛快,便走了出來,先對王裁縫道:「不許我和他運動,我若不跟了他走,犯著很大的嫌疑。我現在跟了他走,讓我慢慢地來勸他吧。」

  這一句話,高氏聽了,倒是極為中意,向玉如招了一招手,要她到屋子裡去,輕輕地道:「還是你明白事情,不要像這個蠻牛一樣。他要搬出去,就讓他出去過兩天,讓他嘗嘗辣味,我再叫夥計把他拉回來吧。」

  玉如道:「當然,頂多三天,也就可以回來的。若是陸家來問,你就說我病了得了。」

  高氏大喜,一面故意高聲道:「要走,你就走,我這裡不少你這兩個人。」

  玉如也不再說什麼,走出來,和王福才提了東西,一路走出大門來。王福才道:「我想定了,我們決計上會館,會館裡空房子還很多,由著我們怎樣住的。」

  玉如道:「這種大事,我聽憑你,並沒有什麼主張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錢呢?這個你也……」

  玉如將衣襟一拍道:「我放在身上。」

  王福才聽說錢的事,沒有變卦,心裡放下一塊石頭,馬上叫了兩輛人力車,一直向他們的縣會館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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