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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§第二十六回 共感飄零羨稱白玫瑰 都忘廉恥微諷野鴛鴦

  卻說秋鶩給玉如倒茶,忘了遞過去,玉如只得說道:「江先生你不必客氣,就放在桌上吧。」

  秋鶩也明白過來了,自己倒了一杯茶,老拿在手上不放下去,這是什麼意思呢?還是人家提明瞭,自己才知道,更是可笑了。於是將茶杯放在桌上,搓了搓手,笑道:「這只有一杯清茶待客,很不恭敬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一看桌上,已經擺下四隻乾果碟子,又笑道:「粗點心,擺出來也等於無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你們太客氣了。設若到我捨下去,恐怕一杯清茶,也辦不出來。」

  說著話,二人又在對面坐下。

  玉如端了茶在手上喝,秋鶩卻抓了一把白瓜子,慢慢嗑著。這依然是個僵局,都無話說。落霞在廚房裡安排,又始終不曾來。秋鶩一人盤算了一會兒,才想起了一個問題,問道:「剛才聽馮大姐說,要到天津去,你府上不就在天津的嗎?」

  玉如也是苦於無話可說,有人提起來了,那就很好,因道:「唉!我說是天津人,那也是個名罷了,實在說,我天津什麼人也沒有。」

  秋鶩道:「哦!天津並沒有家裡人,但不知何以又到北京來了。」

  玉如道:「不瞞江先生說,我的家庭原不算壞,只是我一出世,母親就去世了。我父親後來娶了繼母,繼母生了兩個弟弟,就對我百般虐待,接著我父親去世了。我姥姥看我可憐,就把我帶到北京來過。因為我有一個舅父,在北京做生意,還可以糊口。不到一年,姥姥死了,舅父又娶了親,硬把我送到留養院裡去,這就是我的歷史,江先生,你看我可憐不可憐?」

  秋鶩道:「這樣說,令親還在北京,大可以去看看他。」

  玉如搖了一搖頭,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漫說找他們不著,就是找得著,我也不找他們了。因為我在留養院,有這些個年,他並沒有去看過我一次,那麼,他對我的意思如何,也可想見,現在去見他,不是自討沒趣嗎?」

  秋鶩道:「這樣說,馮大姐的確是無一個親人的了。幸而是個女子,你令親還送你到留養院去,若是一個男子,他一定留在家裡和他做零碎雜事,當奴才待,恐怕那種環境,還不如現在呢。」

  玉如道:「這也難說,中國人是重男輕女的,是個男子,也許好好地待我,或者送到孤兒院去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沒有父母的孩子,不問是男是女,總是可憐的。」

  秋鶩抓到了這樣一個題目,這才算是有話可談,於是就根據這一節談了下去,一直談到落霞安排菜飯妥當了,兩人還繼續著談這個問題。落霞道:「這就怪了,我在留養院裡,問過了你好幾次,你都不肯把事情告訴我,怎麼今天自己全說了?」

  玉如道:「以前不是不說,我覺得說出來害臊。不像你,孤身一人,逼進裡面去,是沒有法子。我是有家的人,為什麼進去呢?」

  落霞道:「你說你可憐,你還不屈,我就冤屈死了。只記得三四歲的時候,在大門外玩,有一個灰色短衣的人,買了糕給我吃,就把我抱走了。抱到鄉下,一個老太婆管著,不許哭媽,一哭就打。後來將我賣到城裡,過江過海,一直到了北京。我只記得我母親的樣子,姓名籍貫年歲,全是主人家給我定的,我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?你說是誰可憐?」

  玉如道:「你可憐,不過可憐到這種程度為止,我可憐的事,還是剛剛開始,以後怎樣,還不知道呢。」

  兩人如此一說,都勾起了萬斛閒愁,彼此對望著,黯然不語,臉上漸漸地發出淒慘之容,看那樣子,幾乎是要哭出來了。秋鶩趕緊從中打岔道:「飯就要來了,我們不要談這些傷心話,找些可樂的談談,吃飯也要痛快一點。」

  落霞一拍手,笑著站起來道:「果然是不應發這種無味的牢騷,玉如姐喝什麼酒?我叫人打去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你真是孩子氣,說樂就樂得起來。我連飯也吃到嘴裡無味,還喝個什麼酒?」

  落霞道:「越是心裡有事,越當喝酒解悶,一定要份,喝兩杯。」

  秋鶩道:「不必買酒了,我記得我們喜事那一天,還剩下兩瓶葡萄酒,你找找看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不是你提起,我倒忘了,姐姐,你對於我們的婚事,總要算幫忙不小,人家總說要喝杯喜酒,你就真喝杯喜酒吧。」

  秋鶩說了喜事那天一句話,覺得有點冒失,後悔不轉來,偏是落霞還徹底說個痛快,把玉如最痛心的事都說出來了,秋鶩站在一邊,只管和她做眼色,阻止她不要說,偏是落霞沒有注意到,一直把話說完了為止。玉如見秋鶩在一旁有一種很焦急的樣子,心裡很明白,就笑道:「既是說喜酒,我就喝兩杯吧。留養院裡的事,望你不要談,談起來,我先要謝你救命之恩,你叫我又怎樣的謝法呢?」

  說話時,老媽子將菜碗擺在桌上,落霞就忙著開瓶斟酒。

  他夫妻倆打橫,將玉如的位子,安在上面。玉如見酒杯子裡的酒是紅豔豔的,笑道:「這真是喜酒。」

  說著,端起酒杯來,向二人舉了一舉道:「恭賀你們,謝謝你們。」

  說畢,才呷了一口。落霞道:「謝我們是不敢當,恭賀呢?彼此……」

  秋鶩怕她將一樣兩個字還說出來,就先以目相視,連忙舉著杯子對玉如一舉道:「請幹一杯吧。」

  玉如便端了杯子,幹了一口酒,放下杯子,然後對秋鶩笑道:「你和我大妹子相處的時候,沒有我那樣久,我是知道她的,太擱不住事了。好比夏天的石榴花,開得熱熱鬧鬧地。」

  落霞一搖頭道:「你不要罵人了。像我這種人,也可以去拿花來打比。你呢?倒真是一朵鮮花——」秋鶩一聽,糟了,她若直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,那真是唐突西施,要給她顏色看來阻止,已是來不及了,就在桌子下,伸出腳去,碰了落霞的腿兩下。

  然而無論怎樣快,也沒有說話那樣快,落霞已經說出下面一句話來了,乃是「可惜我不通文墨,比不出像什麼花」。至於秋鶩敲她的腳,她並不知道。原來她的腳不曾伸出來,玉如的腳倒伸出來了,秋鶩連敲兩下腳,都敲在玉如腳上,玉如並不理會秋鶩這是什麼意思,眼珠向秋鶩這邊一轉,臉一紅。至於落霞說一朵鮮花如何,她簡直不曾注意了。秋鶩絕不料是踢錯了別人的腳,致引起了來賓的誤會,所幸落霞已不是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,總算過了一關了。

  落霞很坦然地坐著,也是不知道秋鶩為她受了急。見秋鶩微笑著,便道:「你肚子裡比我高明得多,你說一說,我姐姐可以比做什麼花?」

  秋鶩笑道:「不要胡說了,我哪有這樣大的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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