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落霞聽她這話,倒吃一驚,握著她的手道:「真的嗎?為什麼呢?唉!我也知道你的婚姻不美滿,但是也不至於就走這一著棋,這件事,你可得考量考量,不要想了就做。」

  玉如搖了一搖頭道:「你知其一,不知其二,我還可以坐一兩個鐘頭,讓我把最近的事告訴你。」

  於是就把王家如何要她到陸宅去,陸伯清如何調戲她,她自己又如何玩弄陸伯清,最後便說:「像王家這種人,我還和他爭什麼窮氣?陸伯清這種人,他有錢有勢,要玩弄女子,我在王家,他隨時可以勢迫利誘,我有什麼法子可以抵抗他?我一想,索性不要臉一陣,拼他一萬塊錢到手,馬上就逃到天津去。天津有租界,我躲上一兩個月,再搭火車到上海去,改名換姓,找一個學堂進著。有了這一萬塊錢,我不愁混不到大學畢業,畢業之後,我自能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。只要錢到手,我今天隨時就走。我們居然會在火車站上碰著,總算有緣了。」

  她說話的時候,落霞靜靜地聽著,並不答話,及至她說完了,就搖了一搖頭道:「這件事,我不大贊成。一個女子,又沒一個人幫助你,你哪裡就能辦這樣重大的事情?你若是逃走了,王家也好,陸家也好,他們豈能放過你?就算你躲得很周到,請問,你一個人拿著一萬塊錢,打算在天津上海這種奇怪莫測的社會上去混,能保險不出事嗎?況且你一個人,幾時又出過這樣遠的門?以我而論,在車站上就看見你的神色不對,設若你拿錢在手,再讓人看出情形,那又怎樣辦?」

  玉如一腔熱烈的計劃,聽她如此說來,猶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,遲疑了半晌,因道:「據你這樣說,我這個計劃,完全等於畫餅了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不要和我文縐縐地,我不懂。」

  玉如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現在果然不應當文縐縐地,風流儒雅,是你們的事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好姐姐,你千萬別多心。我是看你悶得很,逗著你笑一笑,一點沒有別的意思。你到了這種為難的境地,我還要取笑你,這還成個人嗎?老實說,你想的那一個主意,真使不得。你萬一受不了委屈,自然也有法子出頭,你又沒有寫了賣身字紙,賣給王家的。我們江先生,我和他談起你來,他也很贊成的……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立刻臉上一紅。

  落霞也覺得失言了,便又接著道:「他也很佩服你為人的,讓我把他叫來,大家商量一個妥當的法子,你看怎麼樣?」

  玉如微微搖著頭,她右腳可又將皮鞋尖,不住地在地板上畫圈圈。

  落霞看她並無十分拒絕之意,就在外屋把秋鶩叫了進來,因笑道:「我姐姐剛才那樣高談闊論,大概你也聽見,你也貢獻一點意見。」

  玉如見秋鶩進來,很難為情,低了頭道:「我這人不中用,讓江先生見笑。」

  秋鶩見她穿著淡裝,眉峰眼角,帶有無限的憂鬱樣子,心裡雖然想說一句謙遜話,說是沒有什麼可貢獻的。可是看她那樣楚楚可憐的樣子,怎能不替她出一個主意?便道:「馮大姐的話,我已聽見了。照說呢,這也是有心胸的人做的事,我很贊成。」

  秋鶩坐在沙發椅子對面的方凳上,說時,兩手按了自己的大腿膝蓋,同時,臉也向下,現出鄭重的樣子。但是他的眼光,卻不一直向下,一會兒射在新夫人身上,一會兒又射在玉如身上。落霞就插嘴道:「什麼?你還贊成嗎?」

  秋鶩道:「以事而論,本來是可以贊成的。不過馮大姐去辦,就合了你勸她的話,有許多不便。」

  落霞笑起來道:「請你來出一個主意,說了半天,倒等於沒有說一樣。」

  秋鶩笑道:「你勸她的話就對,我還說什麼?我想第一步,自然是謝絕再到陸家去,先可少許多是非。至於若是講情理,王家就不能怎麼樣為難馮大姐。要不然,這北京城裡,不是沒有說理的地方,可以和他們說理去。我量他們也不敢怎樣虐待。將來若是要用我們幫忙的地方,我們是盡力而為。」

  玉如當他夫婦倆說話的時候,她靜靜地聽著,並不插言,等到秋鶩說完了,她卻發了一聲長歎。落霞道:「無論如何,你今天不要去辦這件事,在我這裡吃過午飯,把這事詳細地討論一番。而且這種事,也不是急在一刻辦理的事,你看怎麼樣?」

  玉如道:「在我沒有聽到你勸我的話以前,我覺得我的辦法很好,現在想起來,果然是有點不妥。但是我若不走,忍耐下去,我這一生豈不完了?這種齷齪家庭,過著有什麼意思呢?」

  說著,不覺流下淚來。落霞握著她的手道:「事已如此,慢慢地來。秋鶩,你陪我姐姐坐一會兒,我去預備點菜。」

  說著,又用手在玉如肩上,輕輕按了一按,是叫她忍坐的意思。玉如只說了你不要太客氣,也就不深攔阻她,於是落霞走了。

  這一來,秋鶩可大窘了。眼面前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少婦,本來是自己的夫人,而今她這樣吃苦,卻完全是為了我和落霞,照責任說,我和落霞都得和她想個法子,尤其是落霞。自己想到了這裡,卻不知用一句什麼話去安慰人家好。玉如呢,正也是這樣想著,這樣一個完美的小家庭,豈不是我的,而今讓給人家了。讓給人家不要緊,自己還要鬧出許多不如意的事給人看,真是可恥。當前的人,本來就是自己的……想到這裡,不覺臉上一陣發熱,故意抬起頭來,看看他們房間所懸掛的字畫,避去秋鶩的目光。

  秋鶩因她的目光不向自己看,明知道她是不好意思,急忙中也不知說什麼好,便道:「我也去招呼她一聲,讓她做點可口的菜。」

  說著,也就抽身向廚房裡來。落霞已吩咐王媽去買作料,見秋鶩來了,便道:「把客一個人,丟在那裡,什麼意思。」

  秋鶩笑道:「我窘得很,還是你去陪客吧。」

  落霞道:「她又不是生客,你窘什麼?」

  秋鶩躊躇著道:「你難道忘了以前——」落霞道:「以前什麼?我們只談現在。為了有以前的那一段事,我們都恭恭敬敬待她,才見得我們光明正大。以前又沒有做什麼壞事,現在有什麼不能見面?」

  秋鶩道:「你雖這樣說得冠冕,究竟她也有些難為情,她一難為情,我更不知道怎樣好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她是一個可憐的人了,我望你只念她的好處,把愛情兩個字丟開,自己當是她一個哥哥來照看她,把難為情三個字忘了。唯其是這樣,我才好和她往來。若是你和她老避嫌疑,以後她就不好來了。」

  秋鶩見夫人都有如此開闊的思想,自己也不能再有小家子氣,只好含著笑,重新回到屋子裡來。玉如連忙起身笑道:「請你隨便一點,不要太客氣了。」

  秋鶩覺得突然而來,突然而去,有些不知所謂,於是將杯子裡的一杯涼茶倒了,重新給玉如斟了一杯。自己還沒有遞過去,玉如已伸手來接著。在玉如這一伸手之間,看見她雪白的手臂上,還有一道微痕,想起那天她洗衣割臂的事情,覺得她依然未忘情於我,拿著茶杯,就忘了放手。玉如見他看自己的手臂,也知道是發現了那道微痕,手既不能不接茶,又不便讓人盡看。也就愣住了。正是:

  直待傳神到今日,本來知己已多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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