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落霞道:「有夫之婦,和我們報答人家有什麼關係?」

  秋鶩無可說的,倒笑了起來。但是有了落霞這一番話,秋鶩心裡想著,這人真是個懂得愛情真理的人,自己就這樣置之不顧,良心上真說不過去。再說,她所嫁的,卻是成衣匠,和她,的性情也不合。她的生活,恐怕不如落霞這樣自由,應當去看看她才好。不過請夫人去,犯著很大的嫌疑,夫人去是一定去的,她照實兩邊說,在她的立場上,未免不成話。兩邊撒謊,那是無故增加她的痛苦。你看她所知道,她已是無話不說,也不應當再令她為難了。

  秋鶩前前後後,想了一個透徹,於是在夫人面前,一點什麼表示也沒有。不過記得那天遊香山回來,在燈下遇著玉如,那一種難言之隱,一閉眼想著,就在目前。要說放下不想,又如何能夠。自己將這一件為難之事,放在心裡三四天,始終是棄置不下。到了第四天,一人走到留養院去,就說是受了落霞之托,來打聽玉如現在的住址,好去拜訪她。這種事,在留養院裡,也有認為極尋常的,就告訴了他。秋鶩得了這個消息,便想著哪一天去看看呢。這事並無時間性,遲一兩個月去,也沒有多大關係。然而既然是知道了又何必不今日就去。想到這裡,立刻就照著留養院所告知的地址,向王裁縫家來。

  走到胡同口上,遠遠望見一所白粉牆的小窄門外,挑著一幅很長的市招,上面大書上海王發記成衣。不必再向什麼地方去打聽,就可以知道這是馮玉如的丈夫家了。也不知什麼緣故,老遠地這樣地一想著,腳步就緩了下來,慢慢地走到那窄門口一看,一條長院子,地面上堆滿破桌椅,半空裡懸了繩索,亂晾著大小衣服。那門恰掩著一扇,開著一扇,只能由開著一扇的這邊,看到院子裡一些東西,向北一列屋子就看不見了。走到成衣案子的窗戶邊,見案上老老少少幾個人,有穿汗衫的,有打赤膊的,說笑著在那裡做工。自己偶然一住腳向裡面看去,倒見他們一齊向外面望了來。

  秋鶩是裝成過路的樣子,便走過去了。自己總怕人家疑心,一直把這一條胡同走完,也不曾回頭望望。然而到了胡同外,自己又罵自己呆子了。自己不是來打聽情形的嗎?怎麼一點情形沒有得著就走?這胡同裡走路的人,也不知道有多少,難道我走這裡過,就在背上插了旗子,讓人注意不成?這也是見我心虛得無味。自己突然有了這樣一個覺悟,於是複轉身回來,仍走成衣鋪口過。

  他這一下走過來,卻是會逢其適,那扇掩著的門開了,北面的正屋,也看見了。屋簷下放了一口瓦盆,玉如大汗如雨似的向下流著,將一件藍布褂子的衣袖,卷得高高的,露出如雪藕似的手臂,在盆裡搓揉衣服。只兩手按在盆裡,身子一起一伏,盆裡的水漿,向四處亂濺,似乎盆內是一件不好洗的衣服,她正用著力呢。秋鶩對於她洗衣服,並沒有什麼感觸,這自然是女子應當做的事。只是不解是什麼東西,卻要玉如這樣用力去洗。

  正當他這樣在街上揣測著,玉如停了搓挪,將右手掀起一片圍襟的角,去揩抹頭上的汗。揩完了汗,用手將額前的亂髮,一一送到耳朵後去。她偶然一抬頭,只見秋鶩裝著查門牌,抬了頭向門框上注意著。自己心裡一急,他的夫人穿得那樣闊,同坐了馬車去遊山。自己卻弄成一個少年老媽一樣,在這裡洗衣服。而且自己丈夫家裡,是怎樣一個家庭,也完全讓他知道了。

  秋鶩在外邊向裡一看,見她已抬起頭來,正要向她微笑。只聽到嘩啦一聲響,那個洗衣盆子,打成了七八片,玉如的身子向前一栽,人壓在盆上,左手的手臂,碰在瓦盆口上,鮮血如湧泉一般,流了出來。秋鶩哎呀了一聲,一抬腳,正想闖進去救人。突然又醒悟過來,自己和她家並不認識,豈可亂人人室。正自這樣猶豫著,那成衣店裡,早有人向外一擁,將玉如扶了起來,亂擁著進屋去了。秋鶩原在門外遠望著,那些成衣匠,以為愛管閒事的人,也沒有去理會,自讓他去看。直等玉如進了屋,秋鶩才走了。

  玉如進得屋來,手臂上的鮮血,點點滴滴,兀自流個不住,大家忙亂著找牙粉和布條,胡亂地捆上。玉如將手臂紮住,笑對大家道:「多謝諸位費心,我是盆子底滑了,盆一溜,人摔了一跤,流一點血,是不相干的所在,那不要緊。」

  於是走進自己的屋子,伏在炕上,頭枕著枕頭,抬不起來。她心裡正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,忽聽見外面屋子,有怒聲了。她的婆婆也不知在和誰說話,她道:「這個新娘子,真是掃帚星臨凡,我用了多少年的東西,她洗一條被單,會洗得打破了,大概把洗衣服這件事,當著鐵打了。以後我家的動用東西,都得保險。」

  玉如一聽此話,心想,一隻瓦盆,能值多少錢,一個人的手臂割了,她倒不以為意,這樣看起來,一條命,還不如一隻盆啦。心裡頭萬種委屈,一齊提起,不由嗚咽著哭了起來。但是怕這一哭,驚動了家人,更要罪上加罪,因之雖然很傷心,卻是極力地忍耐著。還是她的丈夫王福才由外面進來,也伏在炕上,將手撫摸著她的頭道:「小孩子脾氣了。割了手,出一點血,包起來,就會好的,這又算什麼?回頭我還有話和你商量。」

  玉如突然坐了起來,揩著眼淚道:「什麼話商量,我知道,還不是叫我去兜攬生意嗎?我不能做這樣無聊的事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你這話奇怪得很,我們做手藝的人,到外面去拉活來做,這是生意,怎樣說是無聊?」

  玉如道:「拉活是店裡掌櫃夥計的事,與我什麼相干?」

  王福才笑道:「這件事,我也是不願意的。但是討你之先,我們家裡就是這樣商量好了的,要弄一個女的,走人家大宅門的上房。我媽那大年紀,自然是不行,我又沒有一個姐姐妹妹,有了你,人長得不錯,又認識字,一定可以拉許多活來。我們從前的活不少,有一半是同行老賈家裡兩個小妞兒搶去了。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臉上猶如喝醉了熱酒一般,冷笑一聲道:「你說出這話來,還有一線人格嗎?」

  這句話一說不要緊,王福才也忍耐不住,於是雙方衝突起來。正是:

  此中日月誰能慣,卻把新婚付勃谿。

  §第二十回 曲訪深居登堂疑獨見 突驚絕豔納幣祝重來

  卻說玉如氣不過說了王福才一句無人格,王福才也紅了臉,硬了脖子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做手藝買賣的人,還有什麼丟臉的地方不成?你不能這樣不問輕重,用大話壓人。」

  玉如道:「用大話壓你,你就受不了。你們要我到人家去賣臉子,我就受得了嗎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拉生意買賣,什麼叫做賣臉子?難道大宅門裡,還是什麼去不得的地方嗎?老實說一句,你吃了我家的飯,就要替我家做事,賣臉子也好,不賣臉子也好,你管不著。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臉色更是變了,本待再說一句,並不要吃你的飯,自己一想,這句話未免太露骨。他們根本上就解不開什麼叫人格,與他辯論,也是無益。於是忍住了一口氣,坐著且不做聲。可是眼睛裡兩包眼淚,無論如何,也忍耐不住,珍珠脫線似的向下流著。

  王福才道:「你哭也不行,就是我可以不要你去,我爸爸和我媽也不能答應。」

  玉如道:「不答應又怎麼樣?把我休回留養院去嗎?那倒是救了我了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好哇!你沒有來幾天,就想走,你嫌我家窮,不願呆了。老實說一句吧,你進了我家門,你飛也飛不掉的。」

  玉如越聽越不像話,一陣傷心,索性失聲哭了出來。這一哭把王裁縫和高氏驚動了,都跑了進來。王裁縫對玉如道:「你太不像話,做新娘子的人,怎麼這樣大哭起來。知道的,說是你們小夫妻口角,不知道的,還不知道我們做上人的,怎樣欺侮了你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也並沒有和她口角,我是好意和她商量,叫她幫我的忙。」

  高氏一聽這話,就明白了。便道:「玉如,虧你還念了幾年書呢,連這一點事,你都不明白,你想,我們既是一家人,你能不望我們發財嗎?我們發了財,你也是有份的呀。我有一個親戚,是廣東人,他們鄉下,連種田都是女人出去,我們要你出去拉一拉買賣,這算什麼過於嗎?」

  她如此一說,倒是在有理的一邊,玉如就沒得說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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