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 |
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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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鶩看時,一輛人力車,閃在路邊避汽車,頓了一頓。車上坐著的人,正是馮玉如。她似乎看見這邊馬車上一雙情侶,已經把臉偏到一邊去。秋鶩想著,見面之下,怪難為情的,不招呼也罷,因之默然無語。落霞原是不留意之間,突然一聲叫喚,立刻也就省悟過來,她是未便與自己的丈夫見面的,就也不做聲了。偏是她坐的那輛人力車,那邊又有車子抵住,向這邊一歪,正好與馬車碰一個對照,玉如身子一側,和這邊馬車上的人,六目相射。落霞一見,又笑著叫了一聲玉如姐。拉著玉如的車夫,以為她們有話說,索性將車子停在路邊。 玉如首先下了車,馬車停著,秋鶩和落霞也下得車來,大家站在路邊一棵樹下。落霞以為玉如雖不招呼秋鶩,秋鶩總會招呼她的。不料彼此一見,只微微笑了一笑,大有要招呼又嫌著冒昧的樣子。落霞只得先給他介紹玉如道:「這是我姐姐馮玉如。」 秋鶩便略略一鞠躬。落霞待要回轉身來,和秋鶩介紹兩句,這可為難了,說是我當家的,太粗俗;說是我丈夫,也太直窣。說是外子,向來說話,沒有這樣文縐縐過,在她這樣猶豫期間,玉如已是大大方方地,叫了一聲江先生,便回轉頭來問道:「府上住在什麼地方?改天我過去看看。」 落霞告訴了她自己的住址,便也回問她的住址,她聽了這話,臉上立刻有了不安之色,勉強笑道:「我住在店裡,將來也許要搬家的。」 她這句話答覆了,等於不曾答覆。店裡是在什麼地方呢?她也知道這句話不大高明,立刻掉轉話鋒來道:「二位今天就拜客。」 落霞想起玉如今天是三朝,正是她拜客,便笑道:「這些禮節,都免了。我們今天是逛香山去了。玉如姐大概也是拜客都免了,你們王先生呢?」 這「先生」兩個字,玉如聽了,是格外地刺耳,望了這一對新夫婦,只覺肚子裡,一時酸甜苦辣都有,卻不知如何答覆才好,隨口答應了一句:「他在前面。」 然而這四個字,已經細微得震動不了空氣,落霞站得靠近,已經是有一半會意。秋鶩站得較遠,簡直是聽不見了。大家對望著了一陣,還是玉如先側轉身去,上了車,點著頭道:「再見吧。」 說著,又低低和車夫道了一個字:「走。」 於是車夫拉著走了。秋鶩攙著落霞一隻手道:「我們上車去吧。」 落霞見他臉上帶著紅色,分明也是難過,暫時只當不知,也就算了。 二人坐車到了家中,吃過晚飯,秋鶩揀了自己教課的幾本書,在燈下理了一理,預備明天好上課。落霞將手一伸,按了書本,笑道:「今天索性休息一整天,不要看書吧。昨天你約我清談,今天我倒要約你清談。」 秋鶩只得收了書本,站將起來笑道:「果然地,我也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呢!」 落霞掀著簾子,伸頭一望,見女僕並沒有在外面屋子裡,便坐在他對面,笑道:「我是一個性急的人,請你恕我沒有涵容,我問你一句話,你今天見了玉如姐,有什麼感想?」 秋鶩對著新夫人嫣然一笑之余,自己先有三分慚愧,便躊躇了一會兒,笑道:「說到這裡,我不能不迷信起來,萬事都是一個緣字,強求不得,也強捨不得。」 落霞聽他先說上一個虛帽子,便笑了一笑。且看他下文怎樣去解釋這兩句話,並不做聲。秋鶩笑道:「我想這件事,你當然知道一半,其餘的一半,我再說出來,你就可以相信我對於這位馮女士是得之無心,也就失之無心。唯其是得失都是無心的,所以我只覺得奇怪,並沒有——」說到這裡,就微笑了一笑。落霞道:「以我二人的婚姻而論,你看是有心得之,還是無心得之呢?」 秋鶩道:「現在不是談我們兩人的事,這個且擱一擱,你讓我把和她的姻緣說上一段吧。」 於是將自己買著玉如的相片子起,直至李少庵夫婦做媒的事為止,說了個詳詳細細,因道:「你看,這是不是出之于無心呢?後來我到留養院裡去領她,她對我十分同情,我倒出乎意料以外,我以為或者是因為院長代為疏通了。不料一場失火之後,情事大變,院裡竟拒絕我再去,我也只好不去了。但不知如何,你又怎樣知道了我的住址,寫了一封信給我。你說看見我的相片,是不是玉如那裡看見的哩?」 落霞道:「嗐!我何嘗寫信給你,我曾聽到玉如說,替我發了一封信,但不知道信上說些什麼?」 秋鶩道:「什麼?那信不是你寫的嗎?這就更奇怪了。」 於是在箱子裡翻出那封信,和落霞在電燈下並頭同看。 落霞仔細看了一遍,點著頭歎了一口氣道:「她用心良苦,我幾乎錯怪了她。這信就是她的筆跡,當然是她寫的。只是她明明把這段婚姻讓給我,報我救命之恩,然而她心裡是——」說著,望了秋鶩抿嘴微笑。秋鶩笑道:「現在是名花各有主,以前的事,無論你怎樣說我,我都承認。但是你說她報你救命之恩,這話又從何而起?」 落霞道:「現在這事,只有我一個人完全知道,我告訴你吧!你以為她未見你以前,她並沒有情嗎?她可把你當做夢裡情郎哩。」 秋鶩笑道,搓了兩搓手,連說言重言重。 落霞道:「你知道我,我不是那樣刻薄耍貧嘴的人,我說的是事實。」 因把玉如所說,以前有個男子在路上相遇,彼此注意,後來她又在第十中學參觀,看到自己的相片,放在那男子大相之下的事,說了一遍。於是笑問道:「這和你所說路上遇著玉如,案上供著玉如,這不是很相符的嗎?她心眼裡的情人,不是你是誰?」 秋鶩聽了這話,臉上立刻加了一層憂鬱之色,一手撐在椅靠上托了頭,一隻腳打著地板,的得的得地響。在這種響聲裡,可以知道有許多說不出來的話。 落霞道:「以前的事還罷了,人家還為你吃著苦呢!」 於是把玉如反抗牛太太的命令,以至坐黑屋子,後來我救了她的命,她答應通信,及拿,出相片來的話,都說了。最後將小桃的報告,以至玉如捧了相片流淚的話,說出來時,秋鶩斜躺在軟椅上,做聲不得。 落霞也是低了頭,將手伸到嘴裡,微,咬著自己的指甲出了神。秋鶩一伸手,握了落霞的手,放到懷裡,用手撫摸著她的胳膊道:「落霞,她的辦法是對的。她受過你的活命之恩,我也受過你的活命之恩,她都要成就我們的婚姻,我娶你,那更是義不容辭的了。設若我和玉如結了婚,不過是愛情上的夫妻,我們呢,才可以說是恩愛夫妻,我因為她這一比,我更是不應對你有二心,你相信我嗎?」 落霞微微向秋鶩這邊一靠,因道:「你這話太言重了。你忘了你是先救我的嗎?」 秋鶩道:「唯其如此;所以我們才可以說是恩愛夫妻。」 落霞道:「我相信你這話是真的,然而玉如姐對我們這一番犧牲,我們不能忘了。」 秋鶩道:「不忘了又怎麼樣?人家已經是有夫之婦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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