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

  在他們自己當事人,卻也無所謂,落霞在一邊看見,心裡便添上了一個疙瘩。我們小姐真有本事,表少爺進門之後,大衣也沒有脫,本來馬上就要走的,不料她三言兩語,就把客留下了。不但留下了,而且還把他留下了這樣久。這樣看起來,男子究竟是容易軟化的,就看女子的手段如何罷了。表少爺雖不是什麼美少年,總比我們小姐高上一兩個碼子,然而他一見著了她,就加倍地迷戀,可見得女子在顏色以外,另外還有一種制男子的手腕。心裡這樣地想著,對於婉芳的行動,也就不住地注意。日裡看見了,晚上睡到床上去,就情不自禁地,把這些男女問題,慢慢想了起來。然而轉身想到自己,一個當丫頭的,哪裡有男女問題可談,連身家性命,完全都是縹緲的,還去想這些閑風情做什麼?因此,每每想到半夜,又把想了大半夜的心事,完全推翻了。腦筋裡,從來沒有留過男人的影子,有之,便是最近那個幫助一回錢的少年。對於他雖沒有情字可談,然而萍水相逢,得了他慨然地幫助我,而且連姓名也不曾說,心裡未免過不去,怎能一點影子沒有?可是看他那情形,錢並不是交到我手裡,當然是無意於我的。我雖是個苦孩子,豈能為著人家這一點小小的幫助,就記在心裡?這樣說來,彼此卻不應有什麼痕跡在腦筋裡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錢雖少,人家的情不可忘。你看,小姐只給表少爺洗幾條手絹,他就把來的原樣子變過來了,那幫助更小了。她自那一天起,只管把自己的事,人家的事、不斷地向下想著。為了這樣想,每日清晨上街去買菜,經過那少年幫助的地方,便會突然地想起那件事,有時候發了呆,還不免站在那地方,向兩邊望了幾望。

  約莫過去了一個禮拜,又是一個大雪的清晨,落霞提了菜籃子,在雪裡走著,又在發呆,猛然一抬頭,那個幫助錢的少年,又夾了一個皮包,又由這胡同穿過。他頭戴著一頂盆式帽子,罩到眉毛邊。大衣的領子,又高高支起,將兩邊臉都擋住了,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站在路邊。落霞見著人家覺得未便置之不理,連忙和他點了一個頭。但是在她點頭時,人家已走遠了。這時忽然想起,馮家姥姥說了,怎麼不問問人家的姓名,今天遇到了,就該問一聲才好。於是跟著走下去,就要問他。無如這人只是一味低頭地走,卻不曾理會到身後有人問他。

  落霞輕輕地叫了一聲「先生」,那人不知道是叫他的,腳也不曾停上一停,只管向前走。落霞一聲叫不應,一股子勇氣,就挫下一半去了。在他身後,伸手招了一招,一句先生,好久不曾出口。那人到了胡同盡頭,身子一轉,落霞怕他要回轉身來,這第二句先生,待要喊出,又忍回去了。只在她這樣不住地猶豫,那人已經走遠了。

  這轉彎的所在,是個冷胡同,這樣大早上,還不曾有人走過,那人由胡同裡過去,猶如在白玉板上,留下一道痕跡。落霞追上來,見那皮鞋腳印,深深地印在雪裡,試著將自己的腳,補著那腳印,一個一個地踏著,不知不覺地,一步一個腳印踏了去。心裡想著,我這樣地踏他的腳印,不知道他也有什麼感覺沒有?但是,我這個思想太怪了,人在他身後叫著先生,他都不知道,留下來的腳印,儘管讓人踏,那有什麼關係。我正要追人家,怎麼想這樣不相干的事情?猛然一抬頭,這一條短短的冷胡同,已經走完,現在到了大胡同裡來了。

  這條胡同,是由西往東的要道,來往的人不少,雪地裡腳印車轍,很是雜亂,哪裡追蹤去?附近原有轉彎的胡同,那人已轉到哪裡去,也不可知了。胡同轉角處,有一支電線杆子,落霞將身靠了電線杆子,看到腳下堆了一堆雪,將穿的一雙破皮鞋,踢著雪團,向胡同中間亂飛。心裡想著事,腳不住地將雪向路中間踢。

  忽然之間,也有一塊雪,冰冷地直撲到臉上來。抬頭一看時,只見兩個上十歲的孩子,一個人拿了一塊雪向自己打來。落霞停了腳,笑道:「小兄弟,你為什麼拿雪打我?」

  那兩個孩子,各人身上,背著一個書包,分明是兩個小學生。有一個小些的道:「你用雪踢我們,你倒反問我們啦。」

  落霞忽然省悟過來,低頭一看,見自己皮鞋口裡還積了許多雪沒化,便走上前,給那個孩子身上,拍了一拍雪。笑道:「小兄弟,真對不住你,我是踢著雪好玩,可就沒有看到你兩個人。你兩個人在哪個學校讀書?」

  大孩子道:「我在求仁中學附小讀書。你是上菜市去,你走我們學校過去,也不繞道,我們一塊兒走,好不好?」

  落霞剛才把這兩個孩子得罪了,也極願敷衍敷衍他們,於是將菜籃挽在手臂上,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,自向前走。轉過兩個胡同,便是求仁中學的大門口。落霞老遠地看見,停了腳,不禁失聲「呵呀」了一聲。這一聲呵呀,卻大有緣故,正是:

  失色易傳心上事,驚呼莫是意中人?

  §第三回 忍淚受淫威雞群獨活 叩閽施急智虎口親援

  卻說落霞走到求仁中學的門口,遠遠地就呵呀了一聲。原來這一來,便是得來全不費工夫,那個幫助自己的少年,正和一個人站在學校大門口說話。落霞也不知道這呵呀兩個字,為何而出。只是見了他以為出於意料以外,很是驚訝地,所以就自然地失聲了。兩個小學生見她突然失驚,以為她有了什麼意外,連問是怎麼了。落霞在身上摸了一摸,笑道:「我以為錢丟了,可是還在這裡呢。」

  那兩個孩子聽說沒有丟東西,放了手正要走,落霞卻拉住一個,彎著腰,將嘴向前一努,然後低了聲音問道:「那個穿西服、戴灰呢帽子的,也是你們的老師嗎?」

  小學生望了一望道:「是的,他是江老師。」

  落霞道:「他叫什麼名字,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?」

  小學生道:「你怎麼不知道,他就是江秋鶩,學校裡誰不認識他?」

  落霞道:「我又不是你們學校裡的學生……」

  那小學生因同伴已經走了,不等她說完,早已追了過去。那個江秋鶩也就轉身進學堂裡面去了。

  落霞一聽江秋鶩這個名字,卻猜不透字是怎樣寫。江姜兩個字,北京人念成一個音的,不知道是哪個字。秋字或者是春秋的秋,這個鶩字就不知道了。當年婉芳小姐讀書,跟在旁邊,也認識了幾個字,這個名字,納悶在心裡,實在寫不出,站著出了一會兒神,有一陣雪花撲在臉上,讓冰醒了。手一垂,自己手臂上挽著的那個菜籃落下來了。心裡又呵呀了一聲,自己是上菜市買菜的,怎麼倒在這裡出了神呢?轉著身,一點也不敢停留,就直向菜市而來。今天這一趟菜市,比上次大雪那一趟菜市,耽擱的工夫更多,這次回去,一定是要挨上一頓臭駡的。但是已經晚了,只有趕快地回去。

  但是到了家裡,她卻出於意料以外,提了菜籃,由堂屋門口過去,趙太太口裡叼了一支煙捲,又在隔著玻璃窗賞雪,笑嘻嘻地看著人。趙太太有時得意起來,也常常忘了責罰人的,今天總算逃過這一難關了。落霞自己怪著自己大意外,又覺得今日這事,可以慶倖,將菜籃送到廚房裡去以後,便決定了主意,重到堂屋裡去,也可以讓趙太太更喜歡一點。於是提了一把開水壺搭訕著走進堂屋,看太太說些什麼。

  趙太太見她進了堂屋,還是在那裡看雪,直等她走到身邊,望准了她的左邊臉,啪的一聲,右手便是一個大耳光子撲了過來。落霞不曾提防,猛然向右邊一歪。趙太太趁著她這一歪,一伸左手,向她右臉又是很猛地一下,落霞抵制不住,複又向左邊一歪,這一下子,腳步已亂了,打得人跟著腳向前一栽。所幸前面就是板壁,連忙用手撐住,算是不曾栽倒,然而手上提的那把開水壺,經這樣一撞,便撞在壁上,撲通一聲,開水打潑了,水潑在地上,便濺了一腳。雖然有破棉褲和襪子擋住了,然而這是開水,直透入裡面去,痛得只將腳亂跳。

  趙太太伸了手出來,本想將耳刮子繼續地向下打。一看地上潑的水,還是熱氣騰騰,直向上湧,這分明是開水潑到身上,大概不大好受,有了這種、責罰,這一下打就可以免了。便站著罵道:「混賬東西,你越過越不像話,你去買一頓菜,倒會買上這樣一早,你潑了這一地的水,該死的東西,你還不給我趕快掃了起來?你再不掃,我又是大耳刮子打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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