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開門雪尚飄 | 上頁 下頁 |
| 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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佩芬搖搖頭道:「不為什麼。我原來是有一團豪興的,這豪興減退了,我也就不願去趕這份熱鬧了。」 謹之聽了她這口氣,似乎還是嫌著她自己沒有衣服,沒有裝飾,這話是不能再向下提的,也就不作聲了。星期六這天謹之索性不提,自去上班。這天,天氣變了。滿天烏雲密佈,不見一點陽光,長空全是陰沉沉的,西北風風力十分大,可是迎面吹來,向人頭頸脖子上直射冷箭,皮膚是像那鈍的剃刀,在慢慢修刮著。謹之中午下班回來,他想到天氣這樣冷,也許太太是不去吃這餐喜酒的。他緩緩的走回家,到了胡同口上,遇到一輛乳白色的新型坐車,非常的耀眼,抬頭看時,車子裏坐著兩位摩登女士。其中一位穿灰背大衣的,就是自己太太。小貝貝站在車廂子裏,早看到走路的爸爸了,隔了玻璃窗,只管向車子外招手。謹之只能笑一笑,那車子很快的過去了。謹之心想,太太說是不去吃喜酒的話,那完全是欺騙的。三點鐘的婚禮,現在十二點多鐘,她就坐著人家的汽車走了。他情不自禁的咳了一聲,垂著頭走回家去。到了家裏,屋子裏還敞著呢,房東家裏的那個李媽,正在屋子裏正中爐子上,給他煮著一白鐵鍋的飯呢。看到他來了,便笑道:「胡先生,你回來得這樣早,你也喝喜酒去嗎?」 謹之搖搖頭笑道:「那結婚的新娘子,是我太太的同學,與我無干。其實是不是她同學,我也不大明白,半年以前,她們才認識的。人家在北京飯店那樣闊的地方結婚,我這樣一身寒酸跑去趕那熱鬧幹什麼。」 他說著,脫下了身上的大衣,露出那套粗呢制服。真的是有些寒酸,在他兩隻袖子下面,都有點麻花了。他把大衣拋在椅子上,伸著手在爐子火焰頭上搓著,身子打了兩個寒噤,連說了兩句好冷。李媽笑道:「胡先生,你別有錢盡裝飾太太,自己也弄點穿的呀。你太太那件灰鼠大衣,據我們太太說,夠買一屋子白麵的。」 謹之笑道:「我們太太也說得太誇張了一點。而且我也買不起這樣一件大衣。我有買那皮大衣的錢。我不會買幾袋子白麵呀?那是我太太借來的。」 李媽道:「不呀。剛才你們家裏來的那位女太太,還只說你太太這件大衣買得便宜呢。」 謹之道:「當然她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是借來的。你借了衣服來裝面子,願意告訴人家真話嗎?」 李媽笑道:「我們哪裏去借皮大衣呀?可是胡先生怎麼又肯告訴我們真話呢?」 謹之道:「你不懂這個。你不用問了。」 李媽碰了他這個釘子,自己就不再問。 謹之有了李媽幫忙,在家裏從容單獨的吃這頓午飯。似乎和太太在一處吃飯有點滋味不同。他想著太太並沒有吃東西出去,難道餓到下午四點多鐘去吃喜酒?她是不肯委屈的人,決不如此。可能那位坐汽車來接她的太太,就要請她去吃頓小館,還上頭等館子呢。他捧了飯碗,對桌子上一碗白菜煮豆腐,一碟鹽水疙瘩絲,有點出神。 假如太太在家裏,對於這樣的菜,她是吃不下飯去的,至少得炒三個雞蛋。自己是將就了,倒每天吃半餐糙糧,於願足矣。那就是說吃白米白麵的時候,搭著吃兩個窩頭。為了搭著吃窩頭,也和太太彆扭過不少。家裏窩頭是做了,結果是先生包圓兒,五斤棒子麵,買回來半個月,還沒有吃完。這有什麼法子和彆扭的,人家有好朋友,好女同學,家裏沒吃好穿,女友女同學所以幫助她。她這時,大概是吃著清炒蝦仁幹燒鯽魚那些江蘇菜吧?他想到這時候,筷子挑起菜碗裏一小塊豆腐,倒像是一塊紅燒蹄膀。然而挑到嘴裏吃時,究竟是豆腐,他哎著長歎了一聲。在他這長歎聲中,恰好是李媽又進來了,她站著呆望了他一下,笑道:「胡先生,你放著魚翅海參的喜酒不吃,只管在這裏歎氣吃豆腐,你這可想錯了。」 謹之瞪了她一眼,又搖了兩搖頭,但他並沒有對這話加以辯白。 吃過這頓簡單的午飯,披上那件薄呢大衣,胡先生還是冒著寒氣去上班。這時,天上的陰雲更為密結,霧沉沉的,不露些光明的空隙。那街樹杈椏的伸著空枝,向天上發著抖顫。胡先生將大衣領子扶起來,遮擋了頸子,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拼命的加快了步子走。他並不怕誤了上班的時間,因為加快了步子走,身上可以暖和些。 當他正要到機關門口的時候,自己的首長,正坐著汽車要走。他看到胡謹之,向他招了兩招手。謹之走過去,站在汽車窗子外。首長移下車子上的玻璃,向他點了個頭道:「你來得正好。我有一件公事,批交了田科長了。田科長會交給你辦的。我要到北京飯店去,和人家證婚。你對田科長說,等我明日看過了再發出去吧。」 胡謹之站著答應了他。但同時他心裏想著,首長是到北京飯店去徵婚,可能和太太參加的那個婚禮,是一樣子事。這樣看起來,今天,北京飯店這幕結婚典禮,是個盛會,那也就怪不得太太老早吵著要好衣服了。 謹之自己這樣解釋著,莫名其妙又添了許多心事。他在辦公室裏辦公的時候,不時的有一輛汽車,在幻想裏過去,那汽車上就坐的是穿灰背大衣的胡太太。他終於是隱忍不下去了,他走到科長室裏向科長請了三小時假。他也不諱言是應酬,要去參加北京飯店一個喜禮。科長並不困難,慨然答應了。胡先生穿上他那件半舊呢大衣,徑直的奔向北京飯店。那巍峨的大樓面前,廣場中停著幾十輛汽車,私家的三輪車,都擠到大樓以外的角落裏去了。他由汽車縫隙裏擠著走到北京飯店門口,在那門框石柱子上,紅紙大書黑字,是錢府孫府喜事。一個穿制服的人,正在那裏被大部分人圍著,打發車飯錢。就看那位打發車飯錢的先生,那身制服,比自己所穿的要乾淨整齊十倍。若說自己是位賀喜的,那未免見笑大方了。 他站著躊躇了一會,但又轉念一想,這裏進進出出的人就多了,我臉上也沒有標出來賀喜的字樣,誰又會認識我?他這一轉念,就挺起了胸脯子,又走進去了。由大門裏的大廳向西,正是川流不息的走著人。在西外廳的口上,擺下兩張長桌,上面鋪了雪白桌布,桌布上再展開粉紅色的綾子,兩圈圈人正圍了那桌子,忙著簽字。謹之站在人堆裏看了看,無論男女,誰也比自己風光些。他想著,我簽什麼名?簽上名去,正是在紅綾子上多幾個黑字,和人家並沒有什麼光榮。他在人家後面,擠著看了一會,也就走開。到了大禮堂,那禮台固然是花團錦簇,全被花籃包圍著。就是大廳四周,也全是紅色綢緞的喜幛遮蓋了牆壁。兩行大餐桌子上,已經鋪好了刀叉杯碟。紅男綠女,穿梭似的在這裏來往。 恰是這麼些個來賓,胡謹之沒有熟人。走近禮台,在那霓虹燈的大喜字光下,看了看桌上擺的銀盃銀盾,又看了幾副喜聯,很是感到無聊。見西邊旁廳裏,人也是很多,這就慢慢的踱到那邊去。有間屋子,沙發上大半坐的是女賓,大概裏面就是新娘休息室了。他伸頭看了看,自己太太帶著自己小姐,也都在座。太太身上,穿的不是那大腳丫頭的短裝,也不是借的那件絨袍子。是一件深綠色絨花料子的旗袍,胸前掛著一串珠圈,不問真假,也就夠珠光寶氣的了。就是貝貝,脫了她那件兔皮大衣,身上也穿一套嶄新的紫絨童裝。這些衣服,為寒家素所未有,難道全是借來的?這時圍繞著太太的,也全是些豔裝的貴婦,低頭看了自己寒素,也不便向前去和太太打招呼,旁邊有兩扇玻璃門,身子一踅就閃到玻璃門裏面去了。 在這時候,自己機關裏的首長,穿著一套細呢中山服,在胸襟前懸掛了一朵大喜花,下面墜了一張紅綢條子,金字寫著證婚人三個字。他笑著說:「我既是證婚人,得讓我先見見新娘子。」 跟隨著他前後幾個人,帶笑的附和著說:「那是自然,那是自然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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