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開門雪尚飄 | 上頁 下頁


  這一句叫,似乎還帶著笑音呢。謹之對於這些,只當是沒有感覺,他也故意高聲笑道:「鴻賓兄,今天家裏有什麼慶典吧?」

  他說著,拉開上房的風門進去。這是張宅一間內客室,屋子裏爐火興旺得熱烘烘的,一套沙發,圍了一張矮茶桌,除了茶煙,這裏還擺著糖果碟子呢。主人主婦,正陪著一位摩登女賓在座。這女賓不是別人,正是自己太太佩芬。她還穿的是那件花毛布短襖,和咖啡色長腳西裝褲。她說這是借得張太太的,怎麼到人家來了,還穿著人家的衣服呢?但時間沒有讓他多考慮此事。

  主人張鴻賓走向前來,和他握著手,笑道:「好久不見,公事忙得很啊?」

  謹之笑道:「小公務員離不了窮忙兩個字。張太太,我又要打攪你。」

  張太太早是起身相迎了,笑道:「請都請不到的。賞臉賞臉。」

  她是更裝束得新奇。一件短半膝蓋的花夾袍,外面又罩上一件大襟短襖。這衣服質料,是日本的堆花藍呢,滾著很寬的青緞子邊。燙髮的後梢,在腦後挽了個橫的愛斯髻。兩隻耳沿下,各墜了一片翠葉。胡先生一想,太太和這種奇形怪狀的女人交朋友,那怎樣正經得了。同時,他也就看了太太一眼。胡太太的態度,非常自然,胡先生進屋來了,她不感到什麼驚異,也不表示什麼不快,臉色是淡淡的,只斜看了胡先生進來,依然坐在沙發上。這時胡先生向她望著,她才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:「今天下班這樣早?」

  在她的聲音中,可以想到聲帶發聲的時候,經過了一度放鬆,已把含有刺激性的音調,完全淘汰掉了。胡先生理解到,自己三天沒有回家,太太有些著慌,她把一口怨氣向肚裏吞了。自然,決不可以在朋友家裏給她難堪,便點點頭道:「因為張太太親自給我電話,我只好提早下班了。好在要辦的公事已經辦完。」

  主人張先生讓客在沙發上坐下,他夫婦就坐在一個角度上。大家還沒開口說話呢,貝貝和主人的兩個孩子,由側面屋子裏跑了來,直跑到謹之的懷裏,抓了他的手道:「爸爸,你怎麼老是不回家呀?」

  這句話問得謹之很窘,他笑著說了三個字:「我有事。」

  主人張鴻賓敬了客人一支煙,又給他點了火,笑道:「我們見面少,內人和胡太太是老同學,卻相處得是很好的。最近賢伉儷間,恐怕有點誤會。這誤會,我愚夫婦也不能不負點責任。」

  謹之噴了口煙,又笑著說了三個字:「沒什麼。」

  鴻賓笑道:「這誤會,應當讓我來解釋的。那天胡太太在我這裏打小牌,夜深,就沒回去了。我內人知道你們有了一點小彆扭,主張打個電話回去,而女太太們一嘲笑,電話就沒有打出去,第二日,胡太太回家,在場的劉太太又用激將法激她一激,說是你敢回去說跳舞回來嗎?當然胡太太不示弱。於是劉太太故意塞了幾張紅綠紙條在她衣服上,以布下疑陣。其實,這完全是開玩笑的。時局這麼緊張,哪個還能召集私人舞會,而舞廳北平是沒有的,這個胡先生一定知道。」

  他很隨便又很輕鬆的交代了這段話。謹之笑道:「我們不為的這件事。」

  張太太道:「起因我也知道一點,不就是為一件皮大衣嗎?這問題極容易解決。孫小姐結婚的那天,由我這裏借一件大衣去好了。這年月要做新衣服,那實在是負擔太重。我也是前兩年做的,若是今年要做,鴻賓他也是負擔不起的呀!」

  說到這裏,未免引起胡太太很大的牢騷,立刻臉色沉了下來,搖搖頭道:「沒有衣服何必還要參加人家那個大典呢?我也不去了。今天禮拜四,後天下午,就是孫小姐的喜期,縱然有錢做衣服,也來不及了。我們是老同學,誰也不瞞誰,你叫我借衣服去吃喜酒,打腫了臉充胖子,沒有意思,把朋友的衣服弄壞了,我還賠不起呢。」

  她說著話,將兩隻腳架起來,低了眼光,只管看自己的棉鞋尖端。

  胡謹之這時表示著大方,他笑道:「在朋友家裏,我們不談這些話了。」

  張氏夫婦,也就立刻打圓場,說些別的話。張太太由物價貴,衣服難做,談到了北平失去了原有的趣味。好角兒都走了,聽不著好戲。正陽樓關門了,便宜坊沒有了,吃不著大螃蟹和地道烤鴨。紅煤也沒有得燒了,爐子裏燒著西山硬煤,不易燃燒,火力也不大。中南海化妝溜冰的盛舉,不知哪年才可以重見。美國片子不來,看電影尤其是不夠味。又原想做一件好駝絨袍子,這東西也多年不見了。她一直談著享受不夠,並沒有說拿不出錢來。胡先生看他家地板屋子上,鋪著很厚的地毯,摩登的家具,椅子是鋪著織花的椅墊,桌子上是蒙著很厚的玻璃板。住在這樣好的屋子裏,還是嫌著生活不夠水準。太太結交了這樣的主人主婦,所聽所見,已是心裏大不痛快,再回到那三間南屋的簡陋家裏去,她怎麼會滿意?主婦談著什麼,他只有微笑,他並不敢在談話中再穿插一個字。半小時的談話以後,主人請客人到餐廳裏去吃飯,菜飯都是極講究的。而且主人用玻璃杯子,敬著客人的葡萄酒。主婦笑道;「這真是舶來品,嘗一點吧。我們平常總也喝一杯半杯的。這裏面有鐵質,很補腦的。」

  胡謹之想道:你們也就夠腦滿腸肥的了,還要補腦呢。在主人盛情招待之下,很高興吃過一頓飯。

  但關於家庭問題,除了張氏夫婦解釋那紅綠紙條的來源之外,並沒有說別的什麼。佩芬更是談笑自若,一如乎常。謹之不願在這裏談什麼。喝了一杯茶,就起身告辭,向張先生道:「我要去上班,只好先走了。讓佩芬在這裏坐一會吧。」

  張太太笑道:「我留她在這裏打小牌,索性在這裏吃了晚飯回去,你來接她。一定來!」

  謹之虛著面子,也不好意思乾脆拒絕,含笑點了兩點頭。

  到了下午,謹之倒感著躊躇了。還是就此回家,把問題結束呢?還是再堅持下去?照著張鴻賓夫婦的解釋,堅持下去,就沒有理由。但是就此悄悄的回去,這篇盤馬彎弓的文章,也有點收拾不住。再到張家去繞過彎一同回家,倒是好的。而張太太出的這個題目,又不大好,她說是接太太回家,那不還是自己投降?他在辦公室裏,寫著文件的時候,常是放下筆來,昂著頭呆想。次數多了,科長由他辦公室經過,也就看到了。問道:「謹之,你有什麼心事嗎?老是這樣發呆,不要把公事辦錯了呀!」

  謹之站起來,恭恭敬敬的答道:「當公務員的人,還有什麼可想的呢?大家的意思,都差不多。」

  這句話說著,就打動了科長的心,他也正為一筆家用無從羅掘,而在發愁呢。他微笑著走開了。謹之很容易的打發了這個責問,張鴻賓又來了電話,說是下了班,務必到他家去吃晚飯。當然,他在電話裏也就答應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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