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開門雪尚飄 | 上頁 下頁 |
| 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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謹之道:「昨晚上回來,開不了門,我把門搭鈕給鈕壞了,早上怕吵鬧了街坊,沒有給釘上,不敢離開家。」 他說著話的時候,也是很正常的態度,不免向太太平視了去。太太把身上穿的那件舊皮大衣脫下,倒讓胡先生吃了一驚,她不是平常穿的那件棉袍子了。改穿了大花朵黑地紅章的短棉襖,下面是咖啡色的薄呢褲子,長長的兩條腿。這讓他想起一件事。十五年前在南京住家,家裏有個小二子,就是沒有出嫁的女傭工,就活是這個現形。北方人當年看不慣這裝束,說是大腿丫頭,不想太太摩登起來,變到了這個樣子了。當年自己還小呢,對於家裏那個小二子,也還覺得她乾淨伶俐,頗有好處。就是,在有時吃飽了飯偶作遐想,也這樣想到,若是家裏有這麼一個短裝小二子,那就令人增加生活興趣不少。於今太太竟是兼有這個職務,倒不負所望。在他這偶然一點回憶,不由得對著太太噗哧一聲笑了。 佩芬問道:「你笑什麼?以為我又動了你的錢做衣服?」 謹之道:「不是不是。我覺得你這樣的裝束,更是嬌小玲瓏了。」 佩芬一回頭道:「別廢話!嬌小玲瓏?你有這份資本,給你太太做這份行頭嗎?我這是借的張太太的。昨晚上在張太太家打牌,她做有好幾套短裝,都非常精緻。她借了這套給我穿回來,讓我做樣子。」 謹之一聽,心裏連叫了二十四個糟糕。那樣皮大衣的公案,正不知道怎樣去解決呢?多事的張太太,又拿衣服勸她改裝。 他心裏計算著,便釜底抽薪的向太太笑道:「這短裝在上海已經時興兩年多了。原因是上海無煤燒爐子。穿絲襪子的人受不了,才改長腳褲子。其實北平還是穿長衣服的好。」 佩芬笑道:「我就知道你不贊成。你別害怕,我不要你做這個。皮大衣一件,你可得和我想法子。」 說著,她一手牽了小貝貝,一手夾了舊皮大衣,走進臥室裏去。胡先生對她後影,注視了一番,覺得她苗條的身材,披了滿肩燙髮,實在是嫵媚極了。而太太一回身的時候,還有一陣香氣襲人,這是用了張太太的上等化妝品放出來的芬芳。的確,太太是太年輕和美貌了,她應該有這上等的裝飾。一個小公務員,有這樣的好太太,實在可以自豪。他為這香氣所引誘,跟著太太也進了臥室。正想向太太貢獻兩句媚詞,卻見太太的短衣襟鈕扣縫裏,放了兩片紅綠紙條。他忽然想到,這可能是舞場上的遺物,便微笑道:「昨晚上不是打牌,是跳舞去了吧?」 佩芬正對了梳粧檯上的鏡子,將梳子梳理著頭髮,便扭過頭來,瞪了一眼道:「跳舞怎麼著?那也是正當娛樂。」 謹之對於太太跳舞這件事,極端的反對,他在沒有結婚以前,也常常參加私家的舞會的,他很知道這個正當娛樂場合極容易出亂子。他立刻變了臉色道:「我在家裏給你看門、自己燒火,自己做飯,連公事都不能去辦。你整夜不歸,在外面跳舞,成何體統?我胡謹之是好欺侮的。」 說著,右手捏了拳頭,在左手心裏一拍。 佩芬見他急了,態度倒是和緩下來,沉靜了道:「正大光明的參加人家一次舞會,有什麼要緊。去的不是我一個人,一大汽車呢。有張先生張太太程先生,還有那個快結婚的孫小姐。」 謹之道:「哪個程先生?」 佩芬道:「你不認得的。你不用急,你打個電話去問問張先生就知道了。」 謹之道:「我問什麼?反正你是和我不認識的人,跳舞了一晚上。我什麼話不用多說,我算啞吧吃黃連,有苦肚裏知。」 說著,他抓起牆壁上掛的大衣,穿了起來。將帽子拿在手裏,板著一張通紅而又發灰的臉子,就出門去了。他一路走著,一路想著,為了不能給她做皮大衣,她就故意的這樣氣我,我偏不做皮大衣,看你鬧到什麼程度?難道還和我離婚嗎?離婚就離婚,沒關係,下他一百二十四個決心。他心裏這樣想著,腳就在地上頓了走。 這是中午下班,胡先生就沒有回家吃飯。下午也不回去,特意去拜訪久不見面的同學。這位同學家境轉好些,就請他吃晚飯。飯後謹之提議,打八圈小牌,消遣消遣,老同學找了兩位鄰居太太,也就湊成局面了。牌很小,謹之終場贏了幾個錢,沒上腰包,都送給主人家的女傭工了。時已夜深,就在這主人家中書房下榻,次日上班,中午還是不回去,下午改了個方向,跑到小同鄉家裏混了一宿。 到了第三日,他坐在辦公室裏計劃著,今天要到哪裏去消磨這公餘的時間。在十一點鐘的時候,卻有了電話找他,他接過電話機,喂了一聲,那邊卻是一位婦女的聲音。謹之問著:「是哪一位?」 對方答道:「你是胡先生嗎?我姓張呀。」 謹之道:「哦!張太太,好久不見,有什麼事見教嗎?」 張太太說:「客氣。張先生在家裏呢,他說,胡先生下班了,請到捨下來談談,就請在捨下便飯。」 謹之聽這話音,就知道張太太為著什麼事,便道:「張先生有事見教嗎?下午下了班來,好不好?」 張太太說:「不不!我們預備下幾樣菜了,胡先生不來,我們自己吃嗎?」 謹之聽了這話,覺得人家是鄭重其事。心裏憋著這個家庭問題,當然也需要這樣一個人來轉圜,便在電話裏答應張太太這個約會。在十二點鐘前後,胡先生到了張宅。他在門外一按門鈴,門裏就立刻有人答應著來了。似乎是早已預備好了的。他們家女傭工開了門,引著客人直奔上房。她在院子裏就叫著:「胡先生來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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