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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八


  楊止波指著北斗報道:「你說的是它嗎?這裏是事外人不知,我們用眼光向報縫裏看看,這裏面碰著就很有新聞的。因為社長黃天河,是國務院裏一個秘書。他有時候,編頭條新聞,這就在有言不言之間,很露點兒線索。我看他的新聞,那就是內閣新聞,這上面看得著一點兒來龍去脈。」

  孫玉秋道:「這張閣好像與黎元洪不大對,在《北斗報》上也看得出一點兒嗎?」

  楊止波道:「晚上十一點鐘附近,我想到《北斗報》去一趟,這裏面也許得點兒新聞。至於說張閣與府方不大對,那是公開的事了。」

  孫玉秋笑道:「回頭有新聞,也告訴我一點兒吧。」

  兩個人說著,倒是很有味,不覺談到晚上九點鐘,孫玉秋才回到她學校裏去。楊止波有一個朋友叫沈默然,在《北斗報》裏編輯新聞,也有時管副刊。楊止波說到《北斗報》裏去會朋友,這朋友就指的是他。到了十一點鐘,就向《北斗報》去。這後孫公園到北山會館,就只一條街,轉眼就到了。這《北斗報》雖也是半官性質,可是來會客的人,只要通知是找哪位先生的,就讓你自找編輯部。楊止波在門房通知了一聲,自己便往編輯部走。編輯部兩間北房打通了的,掀開門簾,便見四個人圍住一張大餐桌子,同時在那裏編稿子。其中一個身材結實,一副溜圓面孔,穿一件灰嗶嘰長衫,這就是要會的沈默然。

  沈默然看到他進來,把筆一丟,站起來道:「楊止波先生來了,好久不見。我的事剛做完,可以陪老兄談談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我不攪你們嗎?」

  沈默然笑道:「我不是說,我沒有了事嗎?請這邊屋子裏坐。」

  他說著,就向東邊屋子裏一引。

  楊止波看這屋子裏,很有點兒官僚的作風,一張大理石的圓桌,四周大理石的幾子。六把沙發挨著牆擺定。有張檀木的寫字臺,上面不是擺筆硯,擺著兩玻璃框珊瑚樹,真的水晶小魚缸。四周掛著許多名人字畫。楊止波靠牆沙發上坐下,沈默然也坐在沙發上相陪,先笑道:「我兄也在《鏡報》當編輯,今晚上何以有空?」

  楊止波道:「《鏡報》的事,今天辭職了,晚上已經沒有了事,出來看看說得來的朋友。」

  沈默然道:「你兄太忙,這樣很好。」

  楊止波笑了一笑道:「我向兄打算探點兒張閣的消息。今天發新聞稿子,看到張閣怎麼樣?」

  沈默然向玻璃窗子上望了一望,然後把身子坐著挨近一點兒,笑道:「我們雖有內閣的消息,但是要等我們黃社長來了。這兩天府院問題,天天有變化,若照我們所得的消息而言,目前尚無大變化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那好吧,我們就談談別的問題得了。」

  這位沈默然先生,是個學海軍的,但是回國以後,覺得辦報很有興趣,興趣更濃的,是當年的副刊。所以他一跳,就加入新聞界。楊止波說談別的問題,他就把副刊談了很久。忽然他向窗子外一望,就道:「我們社長來了。你若要打聽張閣問題,他比我們明白得多。等一下,等他編完了稿子,我引你見一見,談談內閣問題,包你必有所得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不必吧!一來他事忙,二來時間也不早了,我只托你問一下,張閣這兩天形勢怎麼樣,那就夠了。」

  沈默然道:「那更可以了。請你等一會兒,我去問來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好極好極。恭候恭候。」

  沈默然就起身進編輯部去問去了。

  楊止波在客廳等了一刻鐘,沈默然就回來了。楊止波立刻起來,笑問道:「問得怎麼樣?」

  沈默然笑道:「閣下正來問得是時候。崇文門關監督向來是總統方面的私人,一月有個二三十萬兩的收入,總統以這個為公府經費。可是到了現在,陸軍檢閱使駐兵近畿,除了河南方面,一月補助二十萬之外,就一文現鈔都沒有抓著。檢閱使因此就指明了要這個關監督。當然這事情不好辦,財政總長為這事提議了好幾回,國務總理張紹曾總勸緩一步再說。今天,檢閱使自己來了一封信,保薛居仁為崇文門關監督。信外有幾句話,若是不肯答應的話,就要向國務院索餉。張紹曾接了這封信,那有什麼話可說,明天就要頒佈命令,送總統府蓋印。我看,事已如此,那就蓋印了吧,不然就不好辦。」

  楊止波拿起帽子,做個要走的樣子,便道:「這消息很好呀。這送總統府蓋印,是一道手續問題,當然沒有什麼。」

  沈默然笑道:「照事勢說,國務院發的命令,總統只有蓋印,可是公府經費,以後在哪裏出呢?這個關監督一換,那月月的收入,就作為陸軍檢閱使的軍餉了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那還有問題呀!好啦,明天再看下文。改天見!」

  他說了,就和沈默然告別。沈默然送客出院子,就不送了。自己踱著步子走進編輯部,就見黃天河站在桌子橫頭,面前擺了十幾張稿子紙,自己抓了一支紅筆在手,將稿子帶念帶寫。桌子當中,有一瓶紅墨水,念得句子不好的時候,就將筆伸入紅墨水瓶裏蘸水,偏著頭想,想得了,又看又刪點。刪點到稿子委實不行,這就把筆一丟,連忙將稿子一撕,這稿子就被取消。這樣站著,不到半點鐘,稿子就編得了。

  黃天河將筆放下,忽然想起一件事,看到沈默然坐在旁邊椅子上,笑道:「我幾乎忘了,你說的楊止波,現在還在這裏嗎?」

  沈默然道:「他已經回去了。」

  黃天河這才坐下,笑道:「這人文筆倒還不錯。我們這裏要添編輯的話,可以叫他來吧。」

  沈默然道:「他剛剛辭掉一個編輯,又叫他幹編輯,這話我們怎樣同他說。」

  黃天河說這句話,是偶然想起,也就一會子忘了,就將報館裏的事問了幾項,便道:「我今天要早走一步了,明天國務院裏還有很多的事。」

  沈默然道:「是不是送命令往府蓋印的問題?」

  黃天河點頭道:「是的,明天這一關,恐怕不是這樣風平浪靜,就太太平平地過去。」

  說完了,吩咐套車,他的編報的事,就完事了。

  到了次日,黃天河到國務院辦公去了。他獨自一個房間,在這裏邊是秘書長的一間房子,鐘敲過了三點,這無論在國務院身居什麼職務,這時是應該到院的。黃天河伏在他的案上,辦理公事。聽到裏面一陣鈴響,這是人家尋找秘書長,叫傳達轉過來的電話鈴聲了,這就聽到秘書長答的電話聲音,關於答的話,非常地急迫。約談了十分鐘,電話方才完畢。因為隔了一間屋子,又是門帶攏的,所以說的什麼話,也聽得不十分清楚。過了一會兒,有一個勤務被叫著到裏面去了。

  那勤務出來時,說道:「黃秘書,剛才秘書長說,請你過去坐一會兒。」

  按說秘書見秘書長,要恭敬一點兒。但是黃天河是個有名的人,總理和各位總長都很看得起他,所以勤務來叫,下了一個請字。黃天河聽到秘書長來請,這想必有什麼事,急忙進去。這秘書長穿了一件藍色綢的長衫,嘴上還留著兩撇淡淡地鬍子,年紀也不過四十多歲,見著黃天河進來,就隨著笑了一笑。他坐在寫字臺的裏邊,對面有一張沙發。他道:「天河,事情是弄僵了,坐下,我們先商量一會兒。」

  他說著話,把手向對面沙發上一指。黃天河同秘書長一點頭,就在對面沙發上坐下。

  黃天河就面對了秘書長,問道:「是崇文門關監督那個問題嗎?」

  秘書長道:「可不就是這個問題。在昨晚我們這個命令弄好了,送到公府去蓋印。這裏面大家就猜著必有問題。不過蓋印猜著總會蓋印的,只是在蓋印命令以後,要商量公府的經費,把什麼來填補。誰知這次公府清早回電話,說是總統還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,蓋印暫緩。我就知道不妙,又打了電話去催,現在回了電話了,是饒秘書長打的,說是這未便蓋印,蓋了印,哪里弄錢去做公府經費呢。希望總理馬上到公府來一趟當面商量一下。你看,居然拒絕蓋印了,我們這就要去告訴總理。不過公府還望總理去一趟,我們這應當去呢,還是不要去呢?」

  黃天河道:「總理若是表示可以去,當然怎樣對答檢閱使那頗費商量。若是不願去呢,那總統不蓋印,那是不信任這內閣,沒有話說,就自己乾脆辭職。這樣,總理如何打算,我們不必在裏面多拿主意吧?」

  秘書長聽了他的話,就淡笑一聲道:「不蓋印有什麼用,兩天一逼,別說是崇文門關監督,整個北京都是靠不住的。好吧,我去見總理,把事說明,看總理拿什麼主張吧。」

  說著,向總理房子裏去。這房子裏當然陳設得很講究,一間大屋裏,四周有沙發茶几,總理坐的地方,有一張加大的寫字臺。張紹曾穿著一件團花灰色綢長衫,長方一張臉,也是嘴上留兩撇短須,不過沒有留頭髮,是個光頭。他正在寫信。秘書長輕步在地毯上走,走到桌子邊,便道:「總理,我有事奉告。」

  張紹曾放下筆來,便回轉臉來道:「公府裏回了電話嗎?這時還沒有蓋印回來,黎黃陂是拒絕蓋印的了。」

  秘書長道:「是的,剛才我接到饒秘書長的電話,他說若把這命令蓋印,公府的經費,怎麼辦呢?所以拒絕了蓋印。不過公府方面,還希望總理去一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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