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一


  佟致中將手一搖,說道:「你只管自去,到了那裏,你別由正門裏進去,可走兩邊的門。門裏有上樓的梯子,走起來同六國飯店一樣,很厚的地毯墊著,一點兒聲音沒有。走上樓後,都是包廂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又哈哈一笑,掩了嘴唇道:「還好,這裏無人。那不是包廂,是看臺。我們的看臺,在右手第二個廂,你走進去,裏面大概有許多熟人,至於我,總在那裏的。」

  彼此就這樣告別了。楊止波走到會館,想起余二林的婚姻,怕不能同偕到老呵!過了幾天,邢筆峰搬家了。新屋是在順治門裏一條胡同。這房子是以前統領的住所,後來統領死了多年,這房子就出賣了。他家賣了多少錢,我們不知道,大概不會少吧。房子是這樣的排場:是一個八字門樓,進門有車房,有門房和一個大院子。房子是中國式的,四面都有遊廊。再一進,既不是中國式的,也不是西式的,屋子都擠在一處,有點兒像西式,可是門窗戶扇,卻又細格雕花,這就完全是中國式了。再後面是披屋,這裏有廚房,有下人的住屋。要論起北京住房來,這當然不算大。但要論起一個記者來,那屋子就不小了。

  這個邢先生搬了新屋,非常闊綽,先說這記者室,這裏面擺著一張紅漆的長桌子,四面是四把沙發,不是以前籐椅子了。朝下一張寫字臺,上面也是電柱通明,這是翻譯電報的。朝裏一角,擺著檀木椅子和一張大理石桌子。再外面便是報架,等等。可是這裏有些不解,就是電話,卻是安在中進飯室裏的,這是很不便的。照理應該安上一根插銷,放在邢先生的辦公事桌上。要是邢先生要向外問消息,或者有人自外面打電話進來,告訴你消息,這插銷一插,電話就通了。這不便當得多嗎?可是他這裏,答覆的卻是一個不字。這是為著什麼,我們疑問到底了。

  隔壁一間屋子,便是客廳。一進門來,也是一種古色古香。客廳是船形的,進門的右邊有一隻特大的穿衣鏡,架框子全是嵌螺鈿的。左邊六把檀木椅子,還有一套大理石的桌幾。中間鋪著地毯,朝上一張美人榻。按著四方,擺著茶几,上面陳列著古董。這一些全是紫檀木的,擦得紅中帶紫。窗外兩株海棠、一株梨樹。靠外面,把綠門一隔。側面去看外面,隔了這扇綠門,看見有假山,有葡萄藤架,那是內院了。一個新聞記者,能有這好的待遇,這就不同等閒了。但這是有錢人的最初一步,論起好的來,自然還有呢。

  楊止波到新聞記者室來,就見殷憂世、徐度德他們早已來了,放下帽子,連說:「漂亮漂亮,這同前頭一比,是有點兒天淵之隔了。」

  說著,在對邢筆峰的沙發坐下。邢筆峰笑道:「這個房子,是我撿便宜撿下來的。過幾天,也有便宜的話,我兄也撿一所。」

  他口裏含著雪茄,面前擺一碟糖果和瓜子,大有自得其樂之概。楊止波道:「我怎能要這樣大房子?」

  暗中卻想,我哪裏有這些造孽錢揮霍呢?邢筆峰笑道:「我只看輕了自己。」

  殷憂世在旁邊看報,便說道:「我兄自和宇宙通信社脫離以後,一得兄又拆爛污,跟前頭一比,也是有天淵之隔。」

  邢筆峰道:「一得為什麼不出兩文錢,弄個好點的人,當編輯呢?」

  楊止波怕提宇宙通信社的事情,就忙著扯開來道:「明天國會開會,我想去看看,有哪些要注意的,望邢先生和我提一提。」

  邢筆峰道:「你去看開會,那很好,這幾天,又在鬧內閣問題了,可以注意一下。」

  殷憂世道:「我也想去看看,開會的時間是幾點鐘?」

  楊止波道:「三點鐘。我明天早點兒來,把事幹完了,我們就去。」

  邢筆峰道:「要是你兩人都去的話,不妨在我這裏吃午飯。二位回來,在我這裏經過一下,有新聞我們就來個兩條。」

  這雖是明敲竹槓的話,好在國會消息,當晚就有,敲一下也無所謂。兩個人都答應了。

  次日,是個大晴天。國會在宣武門內,靠城牆裏邊。這裏既有個參議院、眾議院,所以提個名字,叫國會街。兩院都是一道大門,對著城牆。今日去看的,就是眾議院。參議院內部,有三百席。眾議院卻有五百多席,因此眾議院大得多了。這時,楊止波、殷憂世走了前去,路上經過參議院,後到眾議院。眾議院是凹進的地盤,兩邊築有車棚。一座很大的圓式大門,上面刻著眾議院三個字。那裏雖有警察把守大門,但他們看到人穿的衣服還整齊的,你只管進去,並不攔阻。至多問你是哪個報館,你答應了,也就進去。果然,第二重門,是走邊門裏進,這裏有扶梯,像佟致中說的是柔軟無聲。上了樓,看到三方一排廂房,比之那時的戲院是闊綽多了。首先就座椅說,坐著不僅極為柔軟,而且是一排高著一排哩!

  走到第二號廂,裏面已約莫坐了十個人。他們還沒有作聲,佟致中便在人叢中站起招手。楊止波連忙走了過去,隨後殷憂世也走過來。佟致中笑著輕輕地道:「你二位還來得不晚,還沒有開會呢。閣下要問問這議會裏情形,這裏在場的人,都可答覆呀!」

  楊止波向各方點了點頭,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去。首先要看的,是底下會議場上的大概。先看上面,是有一個台,將藍綢子蒙上,在這藍綢子邊上,懸了兩面五色國旗。在這下面,放了兩排椅子,大總統和國務員有時到眾議院來,他們就坐在這裏。再中間,就是議長、副議長的席位,當然桌子椅子都是很講究的。台口上,這裏有一張半圓形的桌子,那個時候因為還沒有無線電廣播器,只有在院中,四壁做下回聲的設備。這是發言人在這裏發表演說的。再以外便是眾議員席位了。

  這眾議院裏也是帶圓形的一種席位。不過那時候,還沒有現在講究,不過半圓一點兒罷了。這分排的座位,也像現在一樣,是挨著地板釘上的。座位面前有桌子,桌面上擺的全是毛筆,還有一個墨盒子。這墨盒子不是流傳的墨盒子,墨盒上釘有個銅絆,絆上有串銅鏈,給釘死在桌子面上。這是什麼用意呢?是因為怕議員們吵起來,動武把墨盒子砸人呵!這也不止墨盒子一樣,凡是可以拋丟的東西,都收拾起來,不過墨盒子是很顯然的物件罷了,當然有紙張,這都放在桌子抽屜裏面。其實講抽屜也不通,根本沒有抽屜,是一個龕子而已。

  議長是吳景濂,綽號叫吳大頭,這時坐在議長席上,個兒不大,突尖的頭,臉子尖削,但和全身配起來還是很大。他穿件黑絨袍,罩件團花馬褂。用眼睛四周看人,一點兒不作聲。這是當時有辦法的人,也就是當時善於投機取巧的人啦。這時有一個當秘書的人,遞上兩張紙條給他。他看了一看就放下了。桌上裝有電鈴,他把手一按,就是一陣鈴響,然後他在自己席上站起來報告道:「現在共到有三百九十人,已過三分之二人數,開會。」

  他說完了,坐下。就有一個議員在人叢裏站起,報告了號數,請求發言。這號數也是當時議院裏規矩。因為議員的人數很多,報告姓名,或者聽不清楚,或者聽不懂,究竟不妥。這樣根據席位的席數報告,因為各議員有調查表,將調查表一查,就知道這個姓什麼,叫什麼了。

  發言的先後,也有規矩。凡是兩個人以上,同站起要求發言,這權操在議長,他認為哪個可以先發言,就許他先發言。當時有人請求發言,並沒有人爭,議長就許他發言。發言內容,無非談的是當時政局,這無須說得。當第三個人發言時,從屋頂上懸下來的六架電扇,一齊轉動了。這個時候,人都穿了夾袍夾馬褂,這風吹得身上,簡直通體生涼。五百多人的議場,風吹得個個站立起來。有的還大喊:「吳大頭,你管理會場,怎麼弄的?」

  吳景濂一面叫秘書,趕快把電扇弄好,一面宣佈等一會兒再開會。其實也無須他宣佈,所有議員都已跑到無風地避風。楊止波等坐在樓上,雖然風吹得嗚嚕嗚嚕作響,但因為他們是在旁邊,還不要緊,不過衣服有點兒亂動而已,大家就向著眾人微笑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