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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過了一會兒,這就擺席。席子擺在這間屋子北面,是張圓桌,六把交椅,上面還鋪著椅墊。梁墨西這就把自己衫袖撣撣灰。一步走過來,把右手的綾綢袍子、章緞的馬褂袖子,對著第一把交椅,輕輕拂了兩拂,然後轉身過來,拿著酒杯。用人在後,揀著了酒壺。梁墨西在杯子裏面倒滿了酒,對委王一拱。委王照例把手回拱。梁墨西然後把這酒杯放在第一席。這樣一個席一個席,撣灰敬酒,都做完了,方才請客入席。這是古禮,官場中要有什麼正式宴會多用的,若今天還用古禮這卻是少見。入席以後,所談的話,就是談詩,以及坐車子哪裏好玩,這一些問題,實在夠不上什麼滋味了。

  楊止波看了兩個鐘頭,除了好玩,沒有什麼,自己便付了茶錢,出了陶然亭。回到通信社裏,殷憂世笑道:「看見了梁墨西請客了吧?」

  楊止波笑道:「看見了。可是所談的一些問題,全是我們懶得聽的。不過他們的宴會,卻用的是古禮。這一份虛偽,簡直是不堪領教。」

  殷憂世聽到此話,也哈哈大笑。過了兩天,楊止波在屋裏看書,孫玉秋悄悄地來了。楊止波在坐的椅子上站起來,笑道:「這回我看見了。」

  孫玉秋笑道:「你有空嗎?我想請你同我一路到學校裏去一次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你要我去幹什麼?」

  孫玉秋道:「就要開學了,我還沒有填志願書。」

  楊止波等她在椅子上坐下,自己倒一杯茶給她,這就站著笑道:「你的志願書上,我寫一個名字,那是無關緊要的。可是你家要知道了,那不是糟了嗎?」

  孫玉秋笑道:「現在我們向明白路上走,怕什麼?曉得就曉得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既是你不怕,我也就不怕了。」

  兩個人議妥了,就走小胡同裏進順治門。原來女師大,當年在石駙馬大街路北一幢西式的樓房裏面。這裏到順治門是極短的一條路。

  填志願書,填了出來,楊止波道:「我現在要回去了,你還有什麼沒辦了的事?」

  孫玉秋走在路上,左右看看,沒有人,就笑道:「我現在沒有什麼事了。不過要為你跑上一跑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怎麼為我跑上一跑?」

  孫玉秋道:「你不是說王小梅,有些事情,值得打聽嗎?我現在就要到王家去。」

  楊止波笑道:「那好極了,要托你打聽王小梅一月收入這多錢,怎麼還是不自由?」

  孫玉秋道:「這個我怎麼好去問人?只好看事行事吧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好的,去看事行事吧,我就告辭了。」

  孫玉秋笑笑,就兩個分手而行。

  孫玉秋也是不認得王家的。可是她有一個同學叫馮愛梅,她好唱青衣,和王小梅家很熟,而且她時常到王家去玩。孫玉秋要想到王家去,就少不得去邀她了。她到馮家,正好馮愛梅穿起了出門的衣服正要出門,走到大門口,兩個人遇著。馮愛梅道:「請到屋裏坐吧。現在是大學生了,就難得來了。」

  孫玉秋笑道:「我們老同學,還開什麼玩笑。你不是說,可以引我到王小梅家去嗎?我今天無事,你有工夫引我去嗎?」

  馮愛梅道:「我也沒事,可以馬上就去。不過你既來到我家,歇一會兒再走。」

  孫玉秋道:「早一點兒到王家去,或者正在家裏喊嗓子,我們還可以聽她一段呢。」

  馮愛梅道:「這樣也好,我們同路走。」

  她們喊了兩部車子,就一直拉到王小梅家門口。她家是個一字門,漆得通紅。走進去是兩個四方院子。院子裏還真不小,前院有三間屋是客廳,兩間用人住的房,院子裏栽了兩棵棗子樹。再進第二院子,靠北兩棵柏樹,柏樹裏邊,就五間住房,一所走廊。馮愛梅走到院子裏,大聲喊道:「王小姐在家嗎?」

  上面屋子,只見把簾子一掀,有人答應道:「原來是密斯馮,我正要去請你來呢!」

  說這話的就是王小梅。這裏我須要交代明白。那個時候,學校裏英美風氣十分旺盛:喊男的,要喊一句密斯脫張、密斯脫李;喊女的不管嫁與未嫁,全要喊密斯張、密斯李,這就算時髦了。這本來是學校稱呼,可是社會也跟了喊密斯脫了。因為時髦呀!王小梅本來人家喊王老闆。可是表示格外親密,就喊小姐了。這個喊密斯脫的風氣也有十年。

  兩個人進來,首先孫玉秋要看這王小梅下了裝是什麼樣子了。她是圓形臉,梳了一條大辮子,下巴微帶一點兒尖,一雙眼睛非常美,像水一眶。馮愛梅當時給孫玉秋介紹一番。王小梅雖在家裏,也穿的是花絲葛袍子。她拉著孫玉秋一隻手道:「這就好極了,我正想交兩個女的大學生呢?請坐請坐。」

  她拉住她一隻手,同時在沙發坐下。原來這雖是上房,卻擺得像客廳一樣,三張沙發,中間一套新式桌椅,馮愛梅卻在旁邊一張沙發坐下。孫玉秋是初來,當然談些唱戲的問題,她家用人,都是很年輕的,身上穿一件灰色布夾袍,在左邊頭髮上插了一朵紅花,在三人面前,敬了一杯茶。這在旁人,對此也不算什麼?可是孫玉秋看著,她二十來歲年紀,擦了一臉胭脂粉,心裏想著,這就不比平常的用人了。

  忽然有人喊道:「王老闆,我送一點兒東西來了。」

  說話的,是個穿竹布長衫的男子,他手上拿著一封信,掀著簾子進門,見了王小梅,還請了一個安,雙手把那信呈上。王小梅把信封抽開,裏面扯出一張印刷很漂亮的紙條,在遠處只看到用墨筆填了幾個字。她看了一看,臉上帶了幾分笑容,依然把紙條放在信封裏,就站起來道:「你到外面去等著,過一會兒,我會回信。」

  送信那人道是,就告退出去了。王小梅把那封信藏在夾袍口袋裏,依然坐下談話。孫玉秋雖知道,王小梅因有客在這裏不便回信,正要告退。忽然聽得裏面,嘩啷一聲,像是一隻茶杯砸碎了。

  王小梅就站起來道:「是什麼砸碎了,我進去看看,二位請坐一會兒。」

  說著,她就由右邊門進去。馮愛梅道:「她家養了一條狗、一隻貓,常是為吃東西打架呢。」

  孫玉秋道:「那她們家太慣狗貓了。」

  兩個人正自說笑著,卻聽到男子大叫了起來道:「你怕我不曉得嗎?這是前任總長開來的支票。這裏面總有個二三百元,你若是不退回這支票,我就不依。」

  有個女人道:「你看,這不是笑話嗎?不錯,是一個總長開的支票。我還大膽說一句,支票開的是三百元。我們收人家支票,自然有我們的道理。幹嗎退回,我們怕給錢咬了手嗎?」

  男子道:「你若不退,我叫你別在遊藝園唱戲!」

  這時王小梅道:「不唱戲就不唱戲!」

  那男子不作聲了,就聽得嘩啦啦一聲。這時聽得王小梅大哭。那男子卻走了出來,口裏罵道:「好賤東西!我砸了你們的碗,不算什麼,還叫人拆你們的台呢!看看是誰厲害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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