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七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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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新覺羅氏有個近支是福貝勒。這福貝勒在宮裏很紅,凡關於對外一切事情,都有他一份。所謂宮裏,因為溥儀那時候住在三大殿後面,由後門神武門進出這塊地方統稱為宮裏。他看見梁墨西常和許多王爺來往,有時也到宮裏去,這算得一個衛護清朝的人吧?就每次逢著祭日,分送他一點兒殯品,太監對於送東西給梁大人,都非常願意去,梁大人給賞錢是很多的。有人說,分送祭品,這是福貝勒開玩笑。他說:像你一個舉人,清朝雖然亡了,論起來,還車載斗量呢!要你盡什麼忠?盡忠你就死了好了,你還是活著,這算什麼?這是傳出來的話,也不知的確不的確。 梁墨西這就進到上房,擦手擦臉,弄得乾乾淨淨,又立刻換衣服,上身葛布袍子,攔腰系了一根腰帶,外面加上一件黑紗的馬褂。身上穿完了,這就絲桐立刻過來,端起帽盒子放在桌上,揭開蓋來,裏面卻露出上頭尖,底下圓,像喇叭模樣的涼帽。在上面鋪上許多紅纓子,頂上一個水晶頂子,後面拖一尾孔雀毛。絲桐兩手端起,梁墨西低著頭,絲桐緩緩地給他戴上。戴好了,看了看,並不歪。梁墨西還不放心,對櫥子上穿衣鏡照了一照,這才問道:「給我預備好了嗎?」 因為他謝恩並不是這一回,絲桐經歷過,所以她知道,她答應著,預備好了。 梁墨西戴了一頂大帽子,就上堂屋裏來。堂屋中間,一張八仙桌,下方系了桌幃,上面一隻銅香爐,正微微地燒著檀香。一隻大瓷盤子,裏面供一方羊肉。其實這方羊肉,有點兒氣味不正。可是絲桐不敢說,這是祭皇帝的肉。桌下擺了一方椅墊,正正端端。梁墨西走上前來,在椅墊下立定。過了一會兒,在椅墊上面跪下去,對北磕了九個頭,這才起立緩緩退下。當他在底下磕頭的時候,他家許多兒媳婦和孫子,都在旁邊看。看他磕頭,誰也不敢說話。絲桐等梁墨西走了,才笑嘻嘻地道:「這肉可有點兒氣味,怎麼辦呢?」 大媳婦走過來,輕輕地道:「回頭吃晚飯的時候,買些羊肉,給一炒就端上桌。至於這塊羊肉,就給狗吃了吧。他不吃羊肉的,他不過拿筷頭這樣嘗一嘗,他不會知道的。」 絲桐聽了這話,就忍不住笑,可是不敢出聲,立刻把手按住了嘴唇。大媳婦也微微地笑了,把兩手牽住絲桐的褂子,低聲道:「你可不要亂說呀!」 大家就含笑而退。 過了一會兒,在吃晚飯的時候,一盤羊肉放在桌上菜碗中心。梁墨西將筷子撥動一下,吃了一塊。當然這肉,沒有異味,他道:「很好。」 這事就算過去了。次日早上,梁墨西在書房裏看報。用人報道:「有委王爺的用人,求見。」 梁墨西聽說委王爺來了人,便丟下報來道:「叫他進來吧,我就在這裏見他。」 這人答應著,不一會兒,委王爺的用人進來了,他把草帽拿在手裏,站定了,向梁墨西請了一個安。梁墨西站起來道:「委王爺有什麼吩咐嗎?」 用人道:「這裏有一封信,先生請看。」 說完,他就把一個信封呈上。這委王爺是個中年人,可是文墨不行,寫的八分書,倒是很好。信上很客氣。他要一張中堂、一副對聯。 梁墨西對送信的人點著頭道:「好的。不過這裏要的一張中堂,我畫大的可不行,就畫四尺吧。我字畫不要好久,三四天就得了,只裱糊店裏,要些日子。」 用人道:「裱糊店裏,先生不用管。只要你的字畫得了就成。」 梁墨西道:「那也好,就定……」 他說到此處,緩緩算一算日子,繼續道:「那就是五天吧?」 用人答應了是,問沒有什麼話,請了安告退。 梁墨西,他自認為是前清的大夫,所以前清王爺們要字畫,那不但要寫得好,還要寫得快。因之次日便畫起來。剛起稿半上午,用人就拿了一張名片,說他求見。梁墨西將名片一看,卻見上面印著楊止波。自己便想了一想,這個人好像是會過,他是一個新聞記者吧?這見我有什麼話可談呢?便對用人道:「好吧!我到客廳裏去見他一見。」 用人答應就出去了。梁墨西就來客廳裏,楊止波倒是很有禮貌,見了老先生便深深地一點頭,並道:「我沒有什麼事。聽見老先生就住在敝寓不遠,所以來談一談。先生有事嗎?」 梁墨西道:「有事,談會子話,也不要緊。老兄你在哪個報館裏吧?」 便請楊止波在椅子上坐著,自己坐在下面。當然楊止波此來,是看到他一些復古的言論,這有點兒不是一個文豪所說的話,所以想看一看他在家裏的行為怎麼樣。但是當了一位老先生的面,就不好提了,因道:「是的,是一個小地方駐京記者,另外在一家通信社工作。來看一看老先生外,並沒有其他的事。」 當時,送上兩蓋碗茶,這倒是其他人家所沒有的。梁墨西聽到他說,除看看之外,並沒有它事,這挺合心意,便笑道:「你這番意思很好。我從前在我同鄉方面,籌款辦了個男子學校,後來一想,男子學校還不是最緊要的,就辦了一個女子中學。」 楊止波側身坐著,見他穿了一件湖縐藍色袍子,臉上略微瘦一點兒,但他說起話來,倒很健康,便道:「是的,我聽說有個女子中學辦得很好。」 這一下更引起梁墨西談話的興趣,就把鬍子摸了一摸道:「現在,一班青年就反對文言,我作的文章,是漢魏文字,這要被打倒,更不成問題。足下看這漢魏文字,該被打倒嗎?」 楊止波聽到這裏,就想聲明一句,白話文學,倒是該提倡的。但他那裏容楊止波說,他接著道:「清朝變法,是好的,可惜為一班小人給中止了,不然,漢魏文字,要興起來的呵。」 楊止波不管他話說已完未完,就搶著問道:「聽說有些前清遺老,和先生還有點兒往來,這是真的嗎?」 梁墨西道:「那談不上來往。遇到點點頭,那也無所謂吧。」 楊止波聽了他這話,還想問兩句。可是他又說話了,他道:「前清那班出身進士的人,不要看輕他,那真有好的呀。自然,他不懂科學,這是他們的缺點。可是要談起倫常來,真覺得古道照人。年輕朋友,我們是要談一點兒倫常的哇。現在的青年,專門搞些白話,這篇全是呢嗎了的,試問,這講得到倫常嗎?就說個文藝吧,滿紙呢嗎,這有什麼用呢?這好算一篇文章嗎?他們開口,就講外國,這滿篇呢嗎了的,也可以上外國比一比嗎?我們有許多漢魏文章,外國都佩服得五體投地。這是古文譯成他國的作品的例子,你看,不很好嗎?」 他講到這裏,東拉西扯,還打算要講。 忽然一個上十歲的孩子,跑到院子中心,喊道:「爺爺,你那畫,要送給委王爺的,小九子在書房裏偷著看,我轟都轟他不出來。」 楊止波一想,他作畫送前清的委王,這以下就不用提了,就站起來道:「老先生有事,不宜多耽誤,我這就告辭了。有空的時候,我還要來,聽聽老先生你的高論。」 梁墨西也站起笑道:「坐一下,不要緊。」 楊止波對老先生深深點頭,就走出來。梁墨西很是客氣,就送他到大門外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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