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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章風子道:「墨老還是寫吧,我們的報不怕多事。」

  梁墨西道:「好多的報,我都不寫文章了。老實說,貴報不過銷個千來份的報,罵他們也許不看見。貴報我知道,辦的都是銀行界裏人,這真有錢。有錢,怎麼不買機器。怎麼不辦鉛字呢?這真是可惜。」

  梁墨西和章風子談到了自己,他說:「從前,我是一個苦孩子,小時候有時候吃飯,也發生問題。後來,我中了舉人,才到北京來。來此也不幹別事,就是賣文賣畫,才弄到現在。現在,儘管什麼五四,儘管打倒秦漢魏的文學,可是我的文學是罵不倒的。雖然這個時候,受了雞毛蒜皮一點兒影響,過幾年,你看仍會流行起來。這漢魏的文章,有什麼不好呢?有人說,清朝不好,固然清朝有他的壞處,但是就大體講,清朝還是好的呀。不說別的,就說我這個舉人,就中得沒有辜負我。」

  章風子一聽,老先生又在罵人了。這老先生有個脾氣,他罵人不許你多嘴。要是一多嘴,那就孺子不可教也,也就不和你談了。章風子等這老先生,談到他中了舉人,歇了一口氣時,就起身道:「老先生看吧,寫與不寫,將來再說吧。我還有許多地方要辭行,就不打攪先生了。」

  說著,拿起帽子對梁墨西一鞠躬,樣子甚為客氣,立刻就告辭了。梁墨西覺得話剛要開始,這章風子就走了,在客廳裏歎了一口氣道:「哎!章風子的確是瘋子,我有好多話要和他談,好像他聽也不願聽。這的確可惜,很好的一個人才,不往正路上走,弄得北大不能畢業了。」

  他說著,自己就往書房裏走去。

  這書房甚為整齊。臨窗有一架書桌,兩面擺下沙發椅子,這是譯書的所在。因為他不懂外國文,所以另設一把沙發,請口譯的人坐。口譯的人在那邊念,他在這裏把筆譯,他譯書,不許口譯的人加一點兒意見,不然,他就不譯。書桌以外,又有一張大些的桌子,上面擺了許多碟子和小碗,裏面全擺下各種顏料。有三個極大的瓷筆筒,插了許多的筆。桌子上用藍布鋪著,這是畫畫的地方。再外,有許多架子書,架子都是楠木的。此外有個小圓桌,桌上供著瓷瓶,裏面插著鮮花。至於外面,擺上許多盆景。而且有一棵槐樹照得地下綠茵茵的。

  他走進書房,就看見他的愛人,笑嘻嘻的手裏拿個雞毛撣帚,給他打掃塵土。這愛人有二十多歲,長得很白,也不瘦,也不胖。臉是瓜子型的,梳了圓頭,還留著一圈劉海發。上身穿件藍綢褂子,下身白嗶嘰褲。他同她起了個名字,叫作絲桐。絲桐也認識許多字,書箱裏書,她都可以隨手拿。絲桐是怎樣來這裏的呢?原來梁墨西老人的妻子忽然生病去世了。

  當時,有好些人勸他續弦,他覺得年紀大了,這辦法不好。後來有人介紹絲桐,勸他納妾。他一見絲桐,非常歡喜,就答應了。有人說,這太不合情理。娶妻,年紀大了,不宜娶。納妾,就不嫌年紀老大嗎?知道內幕人說,因為他的幾個兒女,認為娶了後母,這一家人,全要後母主張,這個不宜娶。至於納妾,那老人有這大年紀,房裏有許多事情,別人不好過問,那就娶個妾吧。大家提議,妾有妾的名分,這些人是不受她管的,而且銀錢,全由晚輩掌握,妾也不能過問,這提議問老人同意不同意?墨老完全答應了,於是這個妾就進了門了。

  絲桐進門幾年來對於墨老服侍得非常周到,因之墨老非常愛她。可是名分是定了的,總要稱妾。錢又不能隨意給,這怎樣弄哩?墨老想得了一個辦法,就是每日畫一張畫,畫成了,交給絲桐收起。他以為他死後,他的畫一定是值錢的,他交了好多畫給絲桐,也就是交下一筆存款了。

  他走進房來,絲桐就連忙倒一杯茶,放在桌上。她有話還不曾說出來,就聽見外面說道:「先生,有個太監王子福,手裏拿了一個提盒,要見!」

  梁墨西聽到太監要見,便連忙道:「請到客廳裏坐,我就來。」

  說著,把衣裳牽了一牽,就趕快到客廳裏來。他一進門,就見一人,頭戴硬草帽,身穿華斯葛長衫,猛然一看,和我們差不多。可是他這裏有幾樣特別的東西,看起來,還與我們不一樣。第一,他身穿一件背心,是鐵線紗的,還是對襟。第二,他腰裏系了一根絲帶。第三,他手裏拿一根手杖。當時不叫手杖,叫作文明棍。至於臉上沒有鬍子,不僅是鬍子,就是胡楂子也沒有一根,足上也不是前清樣子,已不穿靴,穿上一雙雙梁頭鞋了。他右手提著一個盒,左手提著手杖,這就被梁家人一引,就引到客廳裏站住。

  他把提盒放在腳邊,這就在腰裏,掏出一隻鼻煙壺來。這煙壺比手心還小,扁扁的,壺頂上有個蓋兒,有銅紐扣一樣大。他把手杖放在桌子邊,這就把壺蓋一扭,取了下來,將壺蓋捏在右手心,煙倒在左手心。這又把壺蓋扭上,將壺放在衣袋裏。左手放平,手心朝上,於是右手把倒的鼻煙,伸出兩個中指,將煙按了一按,就向嘴唇上面,鼻孔底下,也按了一按。一回還不夠,要弄個兩三回。這儘管是極小的事,但是當太監的,就必須這個樣子。雖到民國,這習氣還沒有改。

  梁墨西進了客廳,太監看到,趕快迎上前,右腿一彎,右手筆直下垂,請了一個安。梁墨西也拱拱手。太監把兩手垂著道:「前幾天,我們福貝勒到東陵(是葬西太后、光緒皇帝的所在)去視察一回。這裏有幾樣東西,福貝勒叫我送過來,請大人收下。」

  原來太監是這樣稱呼的,稱自己的主人:王爺稱王爺,貝勒稱貝勒,不過上面要加上名字一個字,比如載福,就稱為福貝勒。至於對漢族客人,無論什麼官,統稱之為大人、老爺。梁墨西道:「福貝勒這樣厚賜,真是榮幸之至!」

  太監就把盒子蓋打開,將蓋放在地上。盒子裏,放了一罐益母糕。罐子就只有現在賣糨糊罐那樣大,是一個橢圓形。上面用張印了字的紙,蓋著罐口,將一根繩一系。這是東陵的特產品。帶了這樣東西表示真到了東陵。太監拿起放在桌上。再拿二三兩項,卻是十來個餑餑,另一塊羊腿子上的肉,也向圓桌上擱好。太監道:「這是祭品,福貝勒分得的,不敢一人私用,特意分送過來的。」

  梁墨西垂手道:「這是分賜天恩,益覺榮幸。」

  太監將東西拿完,就把蓋子蓋好,說道:「大人還有什麼話沒有?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梁墨西道:「這裏謝謝福貝勒。還有什麼話,我明日看見福貝勒,那就再說吧。你慢點兒走,我這進去一會兒就來。」

  太監道:「是!」

  梁墨西回到上房,見了絲桐,吩咐她拿十元現洋出來。一會兒取了十元現洋,絲桐還知道他的脾氣,拿了一張紅紙,全交在桌上。梁墨西把十元現洋,將紅紙一包,這才走了出來,見了太監把紅紙包一伸,笑道:「你拿去,買包茶葉喝吧。」

  太監望了紅紙包,笑道:「這還要大人賞錢,真是不敢領。」

  梁墨西笑道:「小意思,不成敬意!」

  太監就立刻向梁墨西請了一個安,把紅紙包接過,拿著東西慢步出門。這梁墨西也就隨著太監之後,送到客廳門口。看到客走了,他這就喊道:「絲桐,你拿一隻盤子出來,將這羊腿盛著,然後擱在堂屋裏方桌上,過一下,我要磕頭,謝謝太皇太后,謝謝皇帝。」

  絲桐在裏面答應是。

  這何以清朝皇家會送些祭品來哩?原來梁墨西,頗忠心于清朝皇帝家的。最得意的事,是中了他為舉人。他想,若是科舉不停,當然還可以中進士。他雖然沒有在他的文字上恭維清朝,可是私人和清朝貴族官僚等人來往,那就太密切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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