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胭脂淚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寶珠外表是很坦然的樣子,可是她的心裏,卻如小鹿撞鐘一般怦怦亂跳,她只吃了大半碗飯,倒舀了好幾回湯喝。吃過了飯,她還不肯先自回房去,故意在飯廳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了。等大家都已散席了,她將小書房裏擱置經年的話匣子,親自搬到樓上臥室裏去,唱起話片來。自己在話匣邊來回走著,還跟了話片唱著,第一張唱的是《木蘭從軍》,學了一段,第二張唱的是《女起解》,只跟著唱了兩句。到了第三張是《花園贈金》,她不愛聽了,只將話片唱了一半,就把話匣子關起來。於是在書架子上,隨手抽了一本小說,斜躺在床上,就了電燈看著。

  可是這小說給予她的印象,也是很壞,乃是《紅樓夢》上薛寶釵演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一段,這一段小說,還不曾看一二十行,就把它扔下了,自己坐在椅子上,望了光桌子面。這桌面上,有筆,有墨,有硯臺,有墨水瓶,有鋼筆,什麼都是自己常用的東西,於今不知道要交給誰去用了。伸手在筆筒裏抽出一支筆來,就隨便地取了桌上一張白紙,打算來塗字消遣,心裏忽然得了一個感想,我就是要走,也應當寫封信表明自己的態度,免得他們疑心我是不光明的出走。得了這個主意,在極無聊的時候,有了解悶的法子了,於是在抽屜裏拿出厚厚的一疊信紙,打算寫一封長信,和家裏人告別。這封信,可以說和絕命書差不多的。

  因為如此,寶珠就由自己的母親做姨太太受壓迫寫起,寫到自己在家庭為兄嫂所藐視止。說這個家庭,完全是個牢獄,活了十幾年,是受了十幾年徒刑。這算第一段,但是這第一段,已經快到一千多字了,再寫下去,有第二段,有第三、四段,那麼,就是寫到天亮,也許不能把要說的話寫完。於是把寫了的撕去,只從自己寫起。可是不寫則已,一寫之後,也不知道自己的文思,何以那樣滔滔不絕,老是不能寫完,每寫完了一層意思,又有一層意思。跟著想得了,轉念著,這也總不是一個辦法,要走的人,何必說上許多廢話?而且在許多所寫的文字中,仔細一想,卻也很有漏洞,給人捉住了,倒是給他們一個把柄。寶珠在一口氣寫了兩小時告別信之後,就放下了筆,兩手互抱在懷裏,對了這桌上一疊信紙,只管出神。

  默坐了約一二十分鐘,突然地站了起來,就把所有的信紙,兩把抓住一齊捏到手心裏,成了一個大紙團,就向字紙簍裏一塞,跺著腳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和這些人說什麼廢話,要走就走!他們是十八世紀的腦筋,我寫的話,他們又怎麼會瞭解,不如不說了。」

  她一人關著房門,在屋子裏這樣大忙特忙,家裏人哪裏知道她這種舉動?冬天的夜裏,總是有呼呼的風聲,在半空裏怒吼。寶珠是住在樓上的,在許多的平房中,突出一幢樓面,窗子裏閑聽窗外的風聲,更是勢子兇猛。全家人都慢慢入睡了,寶珠一個人在屋子裏慘白的電燈光下徘徊著,說不出來心中有一種什麼感覺。信是不寫了,翻翻書本,又打開箱子來,檢點檢點自己的衣物,心想這都要犧牲了,許多用慣了的東西,並不在價值如何,都和自己有一種切近不可說出的情感,於今要永別,令人有些戀戀不捨。

  這樣想著,就抬頭在四壁看看,別的罷了,唯有邵老太太一張八寸的半身相片,在壁上高高懸掛著,那一種慈祥的樣子,她縱然不說什麼,也是可親愛的。於是走近牆壁,耳朵貼了壁,聽聽那邊邵老太太有什麼動靜,仿佛她已酣然入夢了,那微微的鼻息聲,可以聽見,正與天空的風聲,吹了窗子嘎嘎作響,互相呼應。

  這個老人,當了一輩子的二太太,老來處境孤單所以和我很好。我沒有娘,也就把她當親生的娘來安慰她。現在我走了,這樓上就剩她一個人了,老人家未免可憐。想到這裏,於是悄悄地開了房門,走到邵老太太的房門外來,大概她是絕不料有什麼意外的,所以把房門關得鐵緊。寶珠伏在門上,用手摸著門,猶如撫摸了老人家的身體一樣,同時也就落下了幾點淚。因聽得女僕屋子裏有咳嗽聲,怕驚動了人,就悄悄地又走回房去,鬧了這半宿,精神也疲倦極了,於是和衣伏在床上,就睡了過去。

  當自己醒過來時,屋子裏的電燈,還是明明亮的,這可見還是天色沒亮,抬起手錶來看時,已經是六點鐘了。冬日夜長,所以屋子裏燈還亮的,自己突然興奮起來,要走就是這個時候,不能再耽誤了。於是在箱子裏把自己所有的存款和幾件首飾,一齊拿出來,都揣在身上,自己站在屋子裏定了定神,看看還有什麼東西要拿的沒有。沉靜了約十分鐘之久,實在沒有什麼可拿的了,看看桌上,還有自己寫的信半張稿子,上面一行字,乃是:

  這個家庭,完全是個牢獄。

  一頓腳道:「這家庭是個牢獄,我還等候什麼呢?」

  於是再用一張紙,提筆寫了一行字道:

  我現在徒刑滿期了。

  寫畢,用銅尺壓在桌上,自己悄悄開了房門,下樓而去。所幸家裏人都睡著了,沒有人攔她,於是這個自命為徒刑滿期的少女,便離開家庭了。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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