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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賓故談風土好 大庭訓子嚴斥羽毛豐(3)


  金太太說到這裡,臉色又是一正。大家心裡已是恐慌,還敢說什麼?依舊是默然無語。金太太道:「一切過去的舊帳,現在不必算了,算也是無益。你們弟兄和你們姊妹,除了梅麗而外,大家都可以自立的了。先說鳳舉,你父親在日,你就在政界裡混著,你父親所認識的人,你認識一大半。縱然世態炎涼,現在差你父親一點力量,然而人家總不好意思絕對不幫忙。要不然,以前你在外面交際,忙些什麼?佩芳也是很識大體的,撐起門戶來,將來在我以上。你兩人應當有辦法。鶴蓀呢,辦事能力雖差一點,守成是行的。有慧廠大刀闊斧地幫著他,生活也不成問題,而且慧廠很羡慕西洋的小家庭生活,自然分出去有辦法。」

  說到這裡,就應該輪著鵬振夫婦了。玉芬搭訕著自起身倒了一杯茶,手捧了杯子,慢慢喝著。金太太先望了一望她,然後對了鵬振微笑道:「你處事很精明,不過用起錢來,也就有點糊塗。這一件事,我不免替你發愁。好在玉芬很能補你這點不足,你也非要她來幫助你不可。」

  玉芬偷眼看婆婆的臉色,有很嚴肅的樣子,於是又把手上那個茶杯,依然送到茶几上去。不敢在原來的地方坐,坐到更遠的一把椅子上去。金太太也很鎮靜,當她走動的時候,並不說話,及至她坐下了,才道:「不過話又說回來了,過猶不及,無論什麼事,太做過分了,總也是不妙。我告訴你們大家一句話,以後做事,總要適可而止。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雖然知道是指著玉芬說的成分居多,然而言外之意,未嘗不兼指著大家。所以在這種情形之下,誰也覺得面子上難看,都不能作聲。金太太道:「我這幾句話,還得補充兩句,就是這個年月,人跟著人學,大家都學機靈了。自以為機靈,要去把人當傻子。結果,也許傻子玩機靈人。多少人都是自作聰明,結果是聰明自誤了。」

  這幾句話,分明是指著玉芬了。玉芬雖極力地鎮靜著,然而臉上總是不斷地一陣一陣發熱,跟著自然也有些紅了起來。金太太見她雖泰然坐著,眼皮下垂,可是不能平了視線看人,知道她已夠受的了。於是鼻子哼著冷笑一聲道:「燕西不必我說了,一天到晚,都是計劃著出洋。出洋也是好事,不到外國去鍍一回金回來,是不值錢的。不過也要看是什麼東西鍍金?象你現在這樣學問,未必需要鍍金吧?可是總而言之一句話,在你們自己,都以為自己了不得了。我好比一隻燕子,把這一窠乳燕都哺得長著羽毛豐滿了。那末,這一個燕子窠,也收藏不下,大家可以分開來,自己去築巢,自己去打食。老燕子力有限,不必再來為難它了。哺長大了一窠燕子,老燕子已經去了一春的心血,也該讓它休息一下。自己會飛自己會吃,還要老燕子一個一個來哺食,良心也不忍吧?我這樣說著,話總算很明白。你們也不必過於孝順了,有話只管當面說。我現時是在氣頭上,也許我的話不對。」

  所有在座的人,都受了一頓教訓了,哪個還敢在這個時候去向金太太回話,都默默地低了頭。鳳舉究竟是個居長的人,對於這件事,本來不能漠然置之,現在母親又再三聲明了一回,大家有沒有話說?若是不作聲,不但是對分居的事,業已承認,就是母親剛才所申斥的那一大段話,也完全承認了。只得將身子挺了一挺向著金太太道:「母親這段提議,本來好幾次了,我們晚輩除了自己承認無用而外,還有什麼話說?不過母親昨日所說每月貼出家用一兩千元的事,那是一時的情形,當然不能永久這樣下去。這件事不妨我弟兄幾個來商量一下子,大家分別負責。」

  說著,看了三個兄弟一眼。金太太淡笑了一聲道:「你還不改這大爺的脾氣,什麼大問題,都是一句稀鬆的話就解決了。分別負責,你就有那樣的力量,恐怕還沒有那個權柄呢?你們掙幾個錢,還是拿去開心用罷。我還有幾個死錢養老,用不著你們出份子來養活我的。」

  鳳舉碰了這樣一個釘子,也不知道如何是好,接著向下說吧,母親把話都說死了。不接著向下說吧,在許多人當面,很現著自己無用。於是也微微一笑道:「誰又敢自負是有用的呢?不過兒子養娘是一個問題,能供養不能供養娘,又是一個問題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一層你不必顧慮,以為你們離開了我,人家就會責備你們不孝順。這個不成問題,是我不要你們養,並不是你們弟兄不養我。」

  慧廠見大家在座,只管受著教訓,卻沒有一個人理直氣壯能答覆兩句的,於是站了起來道:「媽這些話,教訓得很對,我們都應當接受。老實不客氣一句話,哪個要獨力撐持這個家,當然是不容易。要說合作,為的是顧全面子嗎?分居並不見得有損面子。何況合作的家,一國三公,大家攤錢,大家出主意,也許倒惹些糾紛。分開來,大家獨立組織小家庭,自尋發展,母親願意到哪家去看看,就到哪家去看看,大家不敢說是能比以前好,對於母親,當然是盡力而為。母親不管理這大的家,也可以少操許多心了。這又並不是爭田奪地來分開的。這是由大組織化為小組織,由一種保護勢力之下,各尋出路去奮鬥,這並不是有傷和氣。我們當然不敢說是羽毛豐滿,然而也沒有一輩子倚賴上人之理。現在只是要求母親寬限幾天,等大家去找好房子,佈置小家庭一切應用的東西。」

  潤之和敏之坐在一張沙發上,低低地道:「你聽聽二嫂說話滿口的新名詞,倒好像在哪裡演說一樣。」

  敏之也不好說什麼,將身子碰了潤之一下。慧廠說完,依然坐下。金太太道:「那當然,我還能要你們走立刻就走不成?我今天叫大家來當面說明了,不過就是要宣佈我這點意見。大家能瞭解我這意思,那就好極了。其實我主意拿定了的,你們就是不瞭解,我也是一定這樣的辦,倒是慧廠這樣說得痛快極了。」

  金太太說畢,直視著大家,兒女接觸著她的眼光,都低了頭下去。在眾無異議之下,這分家一件事,可以說是成了定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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