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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八回 院宇出榛蕪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(2)


  說畢就走了。佩芳笑道:「你越發想得周到了,連聽差的也不得罪哩。」

  小憐笑道:「並不是我想得周到,我聽說宅裡人都走了,只有他和李升,依然還在這裡作事,這種人總算有良心的,所以我很器重他。」

  佩芳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要提起,自你去後,我們家是一天不如一天。總理一死,大殿倒了正樑了,家裡人心惶惶,接二連三地出岔事,就是我和你大哥,也不知如何了局?」

  小憐聽到了佩芳這樣稱呼,心裡又不免一動,想不到當年的主人,現在變成阿哥了。這樣看來,富貴人家所談身分問題,也大可以通融,只要看作奴才的,自己怎樣去努力罷了。不過佩芳都會談到將來不知如何了局,那末,金家的前途,也就可想而知。便微笑道:「你也太過發愁了。總理雖然去世了,還丟下許多家產啦。再說,大爺自己的差事,也就很不壞,將來爬到總理那個位分,也是不可知的。」

  佩芳歎了一口氣道:「別人說罷了,難道你也不知道他的為人?他從前那些差事,哪一件不是靠父親的面子弄來的?現在已經有兩處發生問題了。至於丟下來的家產,要好好的過日子,未嘗不可以混一輩子。若要象你大哥那樣子,一個月一萬也花得了,請問又過得幾時?我是不問三七二十一,把這些撈到手,替他保留起來再說。」

  小憐還不曾答話時,只聽窗子外有人喲了一聲道:「你們真是久旱逢甘雨了,一見面,談得就分不開來,怎麼把客留住了,也不讓她和我們見面呢?」

  小憐隔了窗子,昂著頭向外叫了一聲:「二少奶奶,你好哇?」

  慧廠笑著自掀簾子進門來,搶上前一步,握著小憐的手,笑道:「好極了,你現在是十分得意了。」

  小憐笑道:「我有什麼得意呢?就是得意,也是靠主子的福。」

  慧廠道:「呀!快別再說這話。我向來就主張平等的,現在你結了婚,又不沾金家一草一木,更談不到什麼主僕了。」

  小憐笑道:「人總不能忘本,雖然這兒大家都待我不錯,我怎能夠那樣自負呢?你添的小寶貝呢?」

  佩芳笑道:「你還是以前那樣,肚子裡擱不住事,身上放著的那一件見面禮,你是急於要送出去,是不是?那末,你就先到她那邊去,和小孩兒見著面,把這問題解決了罷。」

  慧廠握著小憐的手,就讓她一路跟著到自己屋子裡來。小憐經過走廊,到慧廠房門外,只見門口那一片玫瑰花地裡,生長許多牽牛花和野豆子,將花幹胡亂卷著,蓬卷著一大堆。花外的一堆假山石,爬山虎的藤卻是長得更茂盛,山石成了一個綠堆。然而東拖一條,西拖一條,倒垂下來,又卷著地上亂草,更覺上下一片氈了。慧廠對於家庭瑣務,原來就不大愛清理,一切都歸下人去治理,現在院子裡,草長得多深,除了鵝卵石砌成的那一條人行路而外,一律都讓亂草鋪了。慧廠見小憐四周的打量,便笑道:「你覺得我這院子裡太荒蕪了吧?」

  說著,歎了一口氣道:「現在要辦而未辦的事,也就多了,哪裡管得到院子裡這些草上面來?我們一天一天看慣了,倒也不過如此。大概初來的人,是會覺得今昔不大相同的了。」

  小憐走了幾重院落,所見各院子裡的情形,都一律如此衰敗,對於金家不振的趨勢,也就看透了十分之七八,也不免暗暗替著大家歎了一口氣。走到慧廠屋子裡,倒是有一件可喜的事,首先射入眼簾,就是搖床裡面,睡著一個白胖的小孩子。這是個正暑的天氣,那小孩子只穿了一件連叉腳短褲的兜肚,大半個身子,全暴露在外面,非常的好玩。小憐俯著身子,拿起來粉團兒似的小手,在鼻子上聞了一聞,站起對慧廠笑道:「這一個小孩兒,真是可愛!」

  慧廠笑道:「這很容易的事呀,到了今年下半年,你自然有的。」

  小憐紅了臉道:「我不要。」

  慧廠笑道:「你說話真是一個大大的矛盾。剛才你說小孩兒好玩,這會子你怎麼又說起不要來了?」

  她說著話時,小憐又在她手拿的小皮包裡,取出了一把小金鎖,輕輕地給小孩兒掛上。趁著慧廠一謙遜,便把這個岔兒揭過去了。這時,小蘭由外面跑了進來,笑道:「柳少奶奶,太太請你呢。」

  小憐道:「喲!妹子,你這是什麼話?我們還能這樣客氣嗎?」

  慧廠道:「自然名正言順的應當這樣稱呼,難道她還叫你的小名不成?」

  小憐道:「叫小名要什麼緊?至多叫一聲姐姐……」

  底下一句還不曾續完,秋香也進來了,笑道:「姐姐,我們少奶奶請你去。」

  慧廠笑著向小憐丟了一個眼色,指著秋香道:「這孩子的聰明,不在你以下,她將來也許和你一樣。」

  小憐只說了一個喲字,秋香一掉頭一轉身子道:「我沒那個福氣!」

  慧廠笑道:「怎麼沒那個福氣,你就托你姐姐找柳少爺介紹一個,不就行了嗎?」

  秋香一掀簾子,站在廊簷下,向屋子裡頭道:「姐姐,你去不去?我們少奶奶等著呢。」

  慧廠笑道:「你一年不回來,成了個香餑餑了,你就去罷。」

  小憐笑道:「這可不敢當,大家看得我起罷了。」

  慧廠笑道:「怎麼不是香餑餑呢?若不是香餑餑,人家就不會想盡了法子來……」

  她說到了這裡,也是覺悟過來,這句話,實在是不容一語道破的。小憐裝著麻糊,匆匆地走出屋子,就向玉芬屋子裡去。她怕這處到了那處不到,會得罪人,索性腳不停留,各處一轉,然後再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坐。只是一位七少奶那裡,原來不認識,而且她是閉樓自居,熟人還不見,生人更是無法拜見,就不曾去。不過在金太太面前,總還要表示一下,以期周到。因道:「這位七少奶,聽說長得極漂亮,學問又好極了,我又沒法拜見。」

  金太太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件事簡直不能談,現在我們家,什麼事都有了。你的七爺,現在還是以前那樣子嗎?唉!兩個人了。這位少奶奶呢,也是幾句書害了她,心高氣傲,弄成這一份僵的局面。這件事,親戚朋友無人不知,大概你也明白了。」

  小憐道:「原來不曉得,還是剛才聽到三少奶說了一點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們不能道人家不好,你回家以後,大概誰都見著了,就是沒看到燕西吧?」

  小憐還沒有答話,燕西卻在門外答道:「怎麼沒有見著?大概全家和她見面最早的還要算是我吧?」

  說著,一掀簾子進來。金太太見他身上穿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直羅長衫,只是袖子上套了一個黑紗圈圈。下面又是白絲襪子,軟底漆皮鞋,上面頭髮梳得溜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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