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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預告 懷詩忽解脫對月長嗟(3)


  清秋由這裡一想,自己是個文學有根底,常識又很豐富的女子,受著物質與虛榮的引誘,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。再論到現在交際場上的女子,交朋友是不擇手段的,只要燕西肯花錢,不受他引誘的,恐怕很少吧?女子們總要屈服在金錢勢力範圍之下,實在是可恥。憑我這點能耐,我很可以自立,為什麼受人家這種藐視?人家不高興,看你是個討厭蟲,高興呢,也不過是一個玩物罷了。無論感情好不好,一個女子作了紈絝子弟的妻妾,便是人格喪盡。她一層想著逼進一層,不覺熱血沸騰起來。心裡好象在大聲疾呼地告訴她,離婚,離婚!

  原是躺在床上沉思了,想久了,不覺坐起來。坐起來之後,更又不覺踏了鞋子下床。坐在椅子上,聽聽屋外,寂無人聲,便掀開玻璃裡面一角窗紗,向外看了一看。因為身子背了屋子裡的燈光,只見假山邊一叢野竹,搖搖不定的有些清影晃動。對麵粉牆上,也似乎格外白些了。抬頭看著天上,一輪團圓的月亮,正在白雲縫裡鑽將出來。於是找了一件夾旗袍加在身上,就走到廊子下來看月。

  這時,那一輪月亮,不偏不倚,正在當頭。抬頭看看,兩棵松樹,在月下留著兩個亭亭的清影,在雪白的月色地上,微微移動。

  清秋走到樹下,看了樹幹,抬了頭,由樹縫子裡看了出去。這樹裡的月亮,似乎更亮,也覺別有風致。只管呆呆地看著月亮,就不覺想到月亮裡面去。在科學上說,月亮是個地球的衛星,而且是沒有生物的了。若是照著神話一方面看去,倒很有趣味,說是嫦娥吃了後羿的靈藥,奔進了廣寒宮,作了月宮之主。這種說法,不管是靠得住靠不住,然而可想到上古時代,更是體面人以至於王與後,也並不諱言什麼離婚的,古人詩上說的什麼「嫦娥應悔偷靈藥,碧海清天夜夜心」,還去替嫦娥發那閒愁。其實象後羿那種武夫,嫦娥那種美麗的女子,絕對不會成一對兒,散了倒也乾淨。為什麼嫦娥應悔偷靈藥呢?不過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句話,不能指為她是掛念丈夫,也可以說是她看到人家兒女團圓,她不免動心罷了。從來中國人的思想,除了聖經賢傳以外,不能弄官做,不能裝面子,就大不贊成。

  其實真正的男女愛情思想,還是道學先生認為風花雪月的詞章上很有表示。《詩經》是不必說,象屈原、宋玉的賦,以至於唐人的詩,宋人的詞,元人的曲,哪裡不代表兒女子一種哀呼?「早知潮有信,嫁與弄潮兒」,在唐朝就很膽大的有人說出來了,現在女子們還甘愛丈夫的壓迫而不辭嗎?

  清秋本是個受舊書束縛的人,今天忽然省悟,恰是在舊書本子裡找著了出路。越想越覺環境不對,望著天上一輪圓月,在青天上發著清輝,今天晚上,是何等的好看!可是推想著到了明晚再明晚,就不能夠了。月亮或圓或缺,還是那個月亮,可是看月的人,就不相同了。古人說得好,「人生幾見月當頭?」

  月夕花晨,人人不能好好的欣賞,在愁裡恨裡過去,倒不如不看見是乾淨。自己傳襲亡父的遺志,空有一肚子詩書,而今不過是增加些自己的懊惱而已。想到這裡,不覺望著月亮墮下幾點淚來。

  但是這時天氣還很涼,清秋在月下站立許久,覺脊樑上有一陣寒氣,只向外冒。站立不住了,就走回屋子去,又找一件小坎肩,加披在身上了。不料這寒氣襲在身上,卻不能再驅逐出去。自己撫摸著自己的手背,已是冰涼的。這才上床鑽進被去,緊緊的裹著身子睡。一覺醒來,涼是不涼了,身上卻有些發著燒熱。自己原不知燒熱到了什麼程度,但是口渴得很。

  半夜裡是不願驚動人,只好自己爬起來找茶喝。等到自己下床之時,忽然頭腦昏暈,在燈光下望著屋子裡的物件,都一律轉動起來,這才知道自己的病深了。就伏著身子,用手枕了頭縮著身子睡了許久,睡得頭已不是先前那樣沉重了,慢慢地掀開一角被,伸直身子睡著。然而自這時候起,便睡不著了。隔壁屋子大掛鐘,一點二點三點四點,都聽得清清楚楚。到了六點鐘以後,偶然睡熟了一會,但是不多久的工夫,依然驚醒了。

  李媽進了房來,因小孩兒哭得很厲害,卻見清秋閉著眼睛,隨手拉了一個枕頭在懷裡摟著,並沒有抱小孩。笑著向前將小孩抱著送到她懷裡去,覺有一陣熱氣,拂面熏來。李媽看到這情形,知道她是病了,而且這病來得突然,可不敢含糊不語,擔這個責任,當時就到金太太屋子裡去報告。金太太還不曾起床,陳二姐正在外面屋子裡洗茶壺茶碗。見她匆匆忙忙跑進,便問有什麼事?李媽便說:「七少奶奶病了,連孩子都不會乳,看那樣子,有點迷糊呢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太太沒醒,別驚動。這位老人家現在也是提心吊膽過日子,受不了嚇的。」

  說著話,放了茶碗,就跟著到清秋這院子來。她一進門,清秋便醒了,睜開眼,先哼了一聲,然後在枕頭上點頭微笑道:「你來得很好,我有點不舒服,我想托你去問一問母親,水果能不能吃?我心裡燒得很,想吃一點涼的。」

  李媽道:「我的少奶奶,那怎麼使得?這講究的,一個月還不許手下涼水呢。能吃生冷嗎?」

  陳二姐是個少年寡婦,這事也是外行,便說:「去問太太再說。」

  伸著手摸了一摸清秋的額角,卻是燒熱得很。因道:「燒得這樣厲害,用涼的一蓋,也許蓋出事來。」

  清秋用手摸了一摸胸口,皺著眉道:「難過得很,給我一口冷茶喝,也是好的。茶是煮開了的水,喝一點涼的,也不要緊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你忍耐點,喝口溫熱的罷。」

  清秋見要求不到涼的,便不作聲,側了臉睡著。李媽倒了一杯溫熱的茶來,清秋搖搖頭,閉上眼睛不肯喝。陳二姐端著,送到她頭邊,說了許多的好話,清秋才昂著頭,用嘴親著杯子,很隨便在杯子沿上呷了一口。陳二姐見清秋那種神氣,衰弱到不知所以然。同時她臉上兩道紅暈,和平常人臉紅不同,滿腮都是紅的,在顴骨上,更紅得變成了紫色。由這一點,更可以知道她燒熱得厲害。因執著清秋一隻手,低聲問她心裡難過不難過?清秋搖了一搖頭,意思好像是說不怎麼樣。陳二姐道:「月子裡,那是很麻煩的,趕快去找個大夫來瞧瞧罷。」

  清秋睜眼望瞭望她,沒說什麼,又搖著頭。陳二姐這已明白她不是懶說話,簡直不要診病。這事頗為緊要,不能含糊,因對著清秋道:「少奶奶,我這就去對太太說了。」

  清秋連忙一伸手,拉住她一隻袖子,連連擺了兩擺頭。陳二姐道:「這不是鬧著玩的事,怎麼可以不對太太說呢?我不來瞧,我知道了還要去說呢?而今我已都來看見了,能不說嗎?七少奶奶我知道你,你可得想開些。」

  清秋聽了這話,竟會流下淚來,趕快掉轉臉去,在枕頭下找了一塊手絹,將眼淚擦了兩擦。陳二姐站起身來,清秋又用一隻手拉著她袖子,低聲道:「請你別忙說罷,我是昨天才起來一下子,也許就是那樣吹了一口風,受了一點寒了,過一會子就會好的。你若去說了,倒覺得是大驚小怪。」

  說畢,哼了一聲。陳二姐將她的手扯開,又遠遠站著安慰了幾句,然後就向金太太屋子裡來報告。金太太未到醒的時間,卻睡得正熟。陳二姐怕叫醒了她會吃一驚。只得等著。然而等著金太太醒來再說時,已是出了禍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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