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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預告 懷詩忽解脫對月長嗟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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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太太道:「你以為現在還是國務總理的大少爺,有無窮盡的財源,可以供你胡花?你不想你箱子裡那些錢,大概再過兩三個月,也就完了。完了以後,我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弄錢來花?本來你花你分去的錢,我管不著你,但是你究竟是我的兒子,你若鬧得不可收拾了,將來也是我的過錯,人家也會說我的,所以我不能不說一聲。」 燕西道:「就是照兩張像,這也很有限的錢,何至於就鬧到那樣不可收拾?」 金太太冷笑一聲道:「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呢。人家大姑娘陪著你玩,陪著你照像,她為的是什麼?能夠白陪你開心嗎?我今天警告你,你少花天酒地地鬧,若是再鬧下去,我就憑著幾位長親,把你的錢封存起來,留著你出世的兒子將來讀書。」 燕西聽了這話,更猜著是清秋的主意,於是也不敢作聲,靜坐在一邊,一手撐了椅靠,一手托著頭,一隻腳亂點了地板作響,等著金太太一人去責駡。等金太太罵得氣平了,才道:「我也覺得有些不對,從今天起,我不出門了,你若是不信,可以派一個人到書房裡來監督著我。」 金太太臉一偏道:「我不用監督,我就照我的法子辦,不信,你試試瞧。」 說畢,歎了一口氣,出門去了。 燕西也向睡椅上一躺,兩腳架了起來,搖曳了一陣,心裡就玩味剛才母親所說的話。覺得這事決非突然而來,必定是清秋出的主意。於是跳了起來,就向內院裡走。到了自己屋子裡,見清秋面朝外,在枕上已經睡著了。便嚷道:「呔!醒醒罷。」 說著,兩手將她亂推。清秋猛然驚醒過來,口裡還連喊了兩聲哎喲!睜眼看是燕西,便問道:「有什麼事嗎?」 燕西向椅子上一坐,兩腿一伸,兩手插到褲袋裡去,昂了頭不作聲。清秋看他這樣子,又像是要生氣了,便坐起來道:「你要什麼?」 燕西道:「我要錢,把錢花光了,大家要飯去,有什麼要緊?我就是這樣辦,你干涉我也是不成。」 說著又跳了起來。清秋道:「這真怪了。跑進屋子來,把人叫醒,好好地罵上一頓。你花你的錢,我干涉你作什麼?昨天你拿錢,我雖然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,聽不聽,本來在你,而且錢由你拿去了,又沒礙著我的事。你把錢花光了,倒回家來找人生氣?」 燕西道:「你還要裝傻嗎?你把這些事全告訴了母親,讓母親去和我為難,你好坐現成的天下,對是不對?你只管運動母親封存起來,我就是沒錢,也不至於在家裡守著你,我有地方找樂兒去。我現在並沒帶錢,你看看。」 說時,將手在腰裡拍了幾下,又道:「我一樣的出去玩幾天給你看!我走了,你又有我什麼法子呢?」 說畢,到房後身,拿了一套西服和一件夾大衣,挺著脖子走了。清秋殊不料燕西是如此地不問情由,胡亂怪人。他發完了脾氣,連別人解釋的機會也不給,就掉頭走了。聽他的口音,竟是只圖眼前的快活,將來他自己怎樣,已經不放在心上,更哪裡會去管別人的死活哩?想起去年這時,二人正度著甜蜜的愛情生活。自己一片癡心,以為有了這樣一個丈夫,便是終身有所寄託,什麼都在所不計。到了現在,不但是說不上什麼寄託,簡直自己害了自己了。在家裡度著窮苦的生活,雖然有時為了錢發愁,但是精神上很自然的,不用得提防哪一個,也不用得敷衍哪一個,更不會有人在背後說一句閒話。現在連說一句話走一步路,都得自己考量考量,有得罪人的地方沒有?這樣的富貴日子,也如同穿了渾身的錦繡,帶著一面重枷,實在是得不償失。心裡如此的想著,只管懊悔起來,不知不覺的,垂下幾點淚。 因聽得玉芬在院子門外說話,又怕她撞了進來,在枕頭底下,找出一塊手絹,將眼睛擦了一擦。自己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樣的人生,過著有多大意味?管什麼產後不產後,我還老躺在床上作什麼?」將被一掀,就下床來在沙發上坐著。呆坐一會,也是悶不過,就緩緩地走出屋子,到廊簷下來,看看院子裡的松竹。 她只一出正屋的門,李媽看見,老遠地呀了一聲道:「我的少奶奶,你怎樣就跑出來了哩?受了風,可不是鬧著玩的呀。」 說著,她已是迎上前來,擋住了去路。 清秋笑道:「我的命很賤,死不了的,受一點寒風,並不要緊的。」 李媽只管將她向屋子裡面推,笑道:「千萬請你進去,若是讓太太知道了,說我們不小心伺候,我們是吃不了兜著走呢。」 清秋笑道:「這是笑話了,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,難道還要你作保姆不成?」 清秋口裡雖然如此說,到底還是向後退著,退到屋子裡去了。只是她心裡已增加了無限的煩惱,無論如何,在床上已經不能安靜地躺著。一人坐到了下午,在沙發上打瞌睡。 金太太悄悄地進來,要看燕西在做什麼。在廊子外聽聽屋子裡寂然無聲,由窗子眼向裡面一望,倒吃了一驚,便在窗外叫道:「清秋!清秋!你這是怎麼?」 清秋也是睡得正熟,猛然被金太太一聲叫醒,身子一哆嗦。金太太說著話,已是走進屋來,站著望了清秋的臉色道:「你這是怎麼一回事?是和燕西生了氣,故意這樣作踐身體呢,還是在床上坐不住了,要下地來走走?」 清秋笑道:「我好好的,並沒有和他生什麼氣,我是睡得不耐煩了。」 金太太道:「那不行,你得趕快去躺下。你初生就這樣胡鬧,你不知道是危險萬分的事嗎?那不行,那不行,上床去,上床去。」 說著牽了清秋一隻手,就讓她到床上去。清秋也是看到老人家用意殷勤,不便執拗,只得笑著上床去了。金太太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,對於帶孩子一件事,簡直是不行。你不要再拒絕我的主張,還是雇個乳媽罷。」 清秋道:「並不是我敢拒絕母親,不過沒和燕西說好,我就這樣辦了,他將來又是不快活。而且我想小孩子,能夠喝自己的乳更好,省得經過那些無知識乳媽來盤弄。」 金太太道:「好雖好,我看你什麼不知道,可讓我操心呢。你或者是為了省那幾個錢,可是不用存那心思,就讓燕西沒出息,難道咱們家雇乳母的錢,還會發生什麼問題嗎?」 清秋心裡想著,那未必不發生問題,只是口裡不敢說出罷了。當金太太在這裡,就忍耐著躺在床上。接著又是道之回家來看她,二姨太也來談說了一陣,倒不寂寞。 到了晚上,依然不見燕西的影子,料是又出去了。照他這兩個月行動看起來,只管和白秀珠一天親密一天,當然是和她在一處周旋。然而白秀珠的哥哥,新近已放了鎮守使,手下帶有一萬多兵,駐在的地方,民脂民膏都是他的,秀珠家裡很有錢用。她和燕西住一處,就讓吃喝逛三個字,完全是燕西花錢,也不能一天花好幾百塊。這于白秀珠之外,必另有個花錢的地方。一個人當父喪未久的時候,還能這樣花天酒地地鬧,那世界上還有什麼事,再可以讓他傷心的?我就再悲苦些,他能正眼看一看嗎?越想越難過,自己就慢慢地由最近追溯到以前,覺得去年這個時候,燕西圖著接近自己,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,那一番鋪張揚厲,真個用錢如泥沙一般。那個日子便不覺得他太浪費,只覺得待人殷勤,終於是讓他買了這顆心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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