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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九回 臨榻看新孫難言此隱 懷金窺上客願為誰容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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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太太知道金家排場很大的,自己就是這樣沖了進去,又怕不妥,只得先咳嗽了兩聲。無如那個老聽差,睡得正甜,這兩聲斯斯文文的咳嗽可驚不醒他。冷太太沒有法子,只得走到門房外,用手將門拍了幾下。那老聽差,一連問著誰誰誰?然後才睜開眼來。見是一位穿了裙的老年婦人,將眼跌了幾跌,當著是他注視的掙扎,然後才站起來向冷太太望著。這一下他看清楚了,是七爺的岳母,連忙上前,將冷太太手上的東西接了過來。笑道:「門房裡現在就是我一個人了,我給你送到裡頭去吧。」 冷太太也不知是何原故,門房裡只剩了一個人,也不便問得,就跟了他去。進到上房,人多點了,有個老媽子看見,上前來接著東西,便嚷著冷太太來了。她並不考量,就引到金太太屋子裡來。金太太因為冷家貧寒,越是不敢在冷太太面前擺什麼排子,早就自己掀了門簾子走出,一直到院子裡來。照說,這個時候,冷太太可以和金太太道一聲喜,金太太也應當如此。但是現在兩人見面之後,誰也覺得這話說出有些冒昧。因之二人把正當要說的話不談,彼此只談著平常的應酬語,你好你好。金太太將冷太太請到了屋子裡坐下以後,這才含糊地說道:「本來昨天就應當送個信去,無奈夜已深了,捶門打壁地去報信,恐怕反會讓你受驚。」 冷太太笑道:「倒也沒什麼,我家那個寒家,縱然半夜三更有人打門,我也不怕,哪裡還有人光顧到捨下去了不成嗎?今天你派陳二姐到我那裡去了,我聽說了,比你還要加倍地歡喜,因為我總算又看見一層人了。」 金太太笑道:「我現在還是三個小孫子,也不見得就嫌著多啦。」 於是哈哈一陣笑。冷太太站起來笑道:「我要去看看你這不嫌多的孫子,回頭咱們再長談。」 金太太便分付陳二姐陪了她去,好讓母女談話。 陳二姐引著冷太太到清秋這院子裡來,一進院子門,就聽到呱呱一陣小孩子哭聲。她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觸,心想,自己當年生清秋的日子,仿佛還在目前,轉眼之間,清秋又添孩子了,人生是這樣的容易過去,不由人不悲感。好在這個觀念,就只片刻的工夫。一腳踏進了清秋的臥室門,見清秋躺在床上,她先是很難為情的樣子,叫了一聲媽。那個媽字,也只好站在面前的人聽見罷了。冷太太走到床前,握了清秋一隻手,低聲問道:「我今天才知道,你事先怎不和我說一聲哩?」 清秋到了此時,還有什麼可說?沉默了許久,才說一句道:「我也不知道有這樣快的。」 說著這話可就低了頭。冷太太看這情形,這些話大可不必追求下去了,便笑道:「孩子呢?我看看。」 清秋這才轉了笑容,在被裡頭將小孩子抱了出來。冷太太一抱過來,這小孩正好睜開著一雙小眼,滿屋子張望。看那小臉蛋兒,雖然象燕西,這一雙小眼睛,可很象清秋。究竟是一個血統傳下來的人,冷太太想著,也是自己一點骨肉。這一個愛字,也不知是什麼緣故,自然會發生出來,看了孩子頭上,那一頭的蓬鬆的胎髮,紅紅的臉蛋兒,便想到了從前在他母親的時候,他母親也是這個樣子,於是在小孩子臉上,就接了兩個吻。 清秋心裡正捏了一把汗,不知道自己母親,對於這個孩子存一種什麼觀念,就怕母親要把他當一個不屑之物來看待。現在見母親對孩子連親了幾個吻,這正是表示她很愛這外孫子了,母親既愛外孫,對於自己女兒,更不能有什麼問題的。因之冷太太這幾個吻,比吻在她自己臉上,還要心裡舒服許多了,也就笑嘻嘻地望著她母親。冷太太又將孩子看了一看道:「這倒很象他爸爸,什麼都可跟著爸爸,只有他爸爸那樣地會用錢,可不能跟著望下學。」 清秋笑道:「不能跟他爸爸學的事情太多了,他若是也象他爸爸那樣會用錢,用著一直到自己添孩子,那倒也是不壞的事情呢。」 正說到這裡,有玉芬的女僕,在外屋子喊著七少奶。清秋道:「田媽,大概是你三少奶要那個酒精爐了吧?你拿去罷,我們的這一個已經拾掇好了。」 那個田媽走進房來,望了冷太太一望,在旁邊茶几上,拿著酒精爐子就走了。金家的規矩,親戚來了,男女僕役們都要取十分恭敬態度的。清秋見田媽對自己母親簡直不理會,很有點不高興,便道:「這個老媽子,也太不懂禮節了,不請安罷了,問句好,也不要什麼緊?」 冷太太笑道:「你到這兒來作少奶奶有多久?就講這些了。她不理會也好,我們這樣的窮親戚,不大來,來了,又不能十塊八塊的賞給下人,要人家恭維一陣,自己伸不出手來,也就怪難為情的。不如兩免了,倒也是好。」 她母女倆如此說著,那個田媽恰是沒有去遠,句句聽得清楚。她雖不敢顯然地向他們提出什麼抗議,然而她可回轉頭來,惡狠狠地對著窗子,瞪了一眼,接上她把那雷公臉式的下巴,向著窗子裡一翹。在她這表示之間,以為要我恭維你這樣的窮鬼,你也配!她不作聲,可就極忿恨地走了。 冷太太和清秋,都是隨話答話,哪裡會注意到這一點上去了?當時談了一些家常,冷太太又告訴清秋一些產後保重之道,並約了過一兩天,再來看她。因許久不曾看到燕西,便問道:「我們這位姑爺,總是這樣大忙特忙,怎麼也不去看看我呢?」 清秋有一肚子的話,都想說出來,既而一想,說出來也是多讓一個人煩惱,便隨口答道:「他也是忙一點。」 冷太太道:「哦!他忙一點,我們姑爺現在有了差事了嗎?」 清秋道:「現時在服中,他怎麼能就事?」 冷太太道:「那大概是上學了,他不是常說要出洋嗎?」 清秋道:「他在家裡溫習功課呢。」 冷太太一想,這就是姑爺不對,在家裡溫習功課,丈母娘來了,為什麼也不來打個照面?但是這話對清秋說是無益,叮嚀了兩句,複到金太太屋子裡來。金太太便留著她多坐一會,吃了晚飯再走。冷太太說是家中離不開人,早點回去好。金太太知道她母女的性格差不多,是不愛在禮節上周旋的,她要走也不勉強,便說:「以後希望常來,清秋一個月內不能回去,可以多來看她兩次。」 冷太太笑道:「親母是多兒多女的人,我就不來看她,也是放心的了。」 於是笑著走了。 當她走出了外院門,恰是頂頭碰見燕西,不但是他一個人,後面還跟著個白蓮花。冷太太並不認得白蓮花,但是看她那樣裝束入時,極長的紅色的旗袍,極細的腰身和袖子,又是高跟鞋,走起路來屁股兩邊扭。這決不是金家親戚朋友,人家喪事未久,到人家裡來,不應穿得這樣豔麗。同時燕西看到了冷太太,也不知何故,突然向後一縮,退了兩步,而且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變了顏色,這裡面更有文章了。冷太太早知道他胡鬧慣了的,說明了,也不見得改過來,徒然讓他懷恨,只當不知道。便先笑著叫了一聲姑爺,道:「我回去了,明後天我還來呢。」 燕西本來想說一句伯母來了嗎,怎麼就回去?於是當面的應酬話就過去了。現在冷太太自己先說要回去,只得改口道:「我也想和你老人家談談,坐一會不好嗎?」 冷太太道:「你有什麼話談,明天到我家裡去罷,我也許後天來。」 燕西道:「好好!我明天就來。」 他竟自向他書房裡走了。白蓮花跟著到了他書房裡,一頓腳笑道:「糟糕,一進來,就遇到你們家親戚,背後准得罵我穿這一身紅。你叫她伯母,她是你什麼人?」 燕西笑道:「你真問得奇怪,明知我叫她伯母,怎麼又問是我什麼人呢?」 白蓮花道:「不是那樣說,伯母這種稱呼很普通的,只要是年長些的,都可以叫伯母。還有些人叫丈母娘做伯母的呢。」 燕西笑道:「不能夠吧?譬如你母親,我就沒有叫過伯母。」 白蓮花瞟了他一眼道:「這樣無味的便宜,討來有什麼好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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