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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九回 臨榻看新孫難言此隱 懷金窺上客願為誰容(1)


  笑聲未歇,蔣媽笑嘻嘻地走了進來,向佩芳道:「挺大的一個胖小子喲!初生子有這樣的快,我是第一次瞧見呀。」

  二姨太問道:「孩子下來了嗎?」

  她雖問道,也不待蔣媽的答覆,已經走出房來。玉芬聽說,便問蔣媽道:「你看見孩子了嗎?那模樣兒象誰?」

  蔣媽不曾考慮,立刻答道:「很象七爺的。」

  玉芬道:「真象七爺嗎?那末,你七爺用不著再找別的什麼證據了。」

  說著,又向佩芳一笑。佩芳覺得她這話很是嚴重,若是傳到清秋耳朵裡去了,很容易出是非,因之連笑也不敢笑,默然含混過去。玉芬見佩芳不搭腔,覺得她也太怕事了,又是一笑。因外面大家都是一陣亂,玉芬見佩芳有要走的樣子,也就先走出來了。走到清秋院子外面,果然聽到小孩子的哭聲。那哭聲很高朗,要照中國人孩子哭聲的辦法推論起來,這孩子的前途,也是未可限量的。

  玉芬在院子門外站了一會,卻見金太太出來,要閃開也來不及,便向金太太道了一聲恭喜。金太太也是忙糊塗了,玉芬是否已經過去看孩子,她並不知道,便微笑道:「雖然沒足月分,孩子倒長得挺好的,你看象他老子不象?」

  玉芬不便說沒有進去看,隨便地答應了一句,卻問道:「祖母應該給小孩取個名字才好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什麼沒有預備,我忙著啦,哪有工夫想到這上面去。」

  玉芬笑道:「我倒想到了一個名字,叫小秋兒怎麼樣?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夏天出世的孩子,怎麼叫秋兒?」

  玉芬道:「他母親不是叫清秋嗎?學著他母親罷。」

  金太太正要到自己屋子裡去找東西,對於這句話,也沒有深考,就走了。恰好燕西跟著走過來,把這些話都聽見了,他笑道:「為什麼不學父親要學母親呢?」

  玉芬倒不料他會突如其來的,這時候出現,便笑道:「湊巧這話是你聽去了。但是我說的,不過是一種笑話,並不見得就能算數。」

  燕西道:「雖然不能算數,這個理由可不充足。」

  玉芬笑道:「說笑話還有什麼理由?有理由就不是笑話了。」

  玉芬說到笑話二字,嗓子格外提得高,似乎很注意這兩個字似的。燕西本就知道自己和清秋結婚以後,玉芬就常是表示怨色的。而且她說話,向來是比哪個也深刻。在今天這種情形之下,正是她有隙可乘的時候,這幾個笑話字樣,不見得是無意思的。當時便笑道:「得了!算我是笑話就得了。」

  他說了這句,也不再和她辯論,就到金太太屋子裡來。

  金太太到她後邊屋子一個收藏室裡去找了許久,找出一個玻璃盒子來。這盒子裡面,收著兩枝很大的人參,放在桌上,隔著玻璃看到,整枝兒的擺著,都不曾動。金太太揭開蓋來,取了一枝,交給燕西道:「這一枝就給你罷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也不過要個一錢二錢的,泡點水給她喝就是了,要許多作什麼?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心裡就那樣化解不開,多了不會留著嗎?從前你父親在日,和關外政界上朋友有什麼往來,就免不了常收到這個,收慣了我也看得稀鬆,誰要我就給誰。現在我清理著,也不過五六枝了,再可得不著了,要拿錢去買的話,可得花整把的洋錢呀。無論什麼東西,有的時候,總別太不當東西,將來沒有的日子,想起才是棘手呢。」

  燕西領了母親一頓教訓,也不敢再說什麼,很快地回房去。到了屋子裡,只見清秋睡在床上,將被蓋了下半截,枕頭疊得那樣高,人幾乎象坐在床上一般。倒也看不出她有什麼痛苦。她見燕西進來,含著一點兒微笑,將胸前的被頭按了一按,兩手將孩子捧出來,和燕西照了一照。在屋子裡收藥包的日本產婆,卻插嘴笑道:「真象他父親啦。」

  燕西也是一笑。這時屋子裡不少的人,都給燕西道喜。但是說也奇怪,燕西對於這件事,總覺難以為情似的,因為人家道喜雖無法避免,卻也不願老是道喜下去。把人參切了一點,分付李媽熬水。自己就收拾了一副被褥,讓老媽子送到書房裡去。笑對清秋道:「我到外面,至少要睡一個月了,你這屋子裡,總得要一個人。還是添一個人呢?還是就讓這裡兩個人來回替著呢?」

  清秋道:「我本來就沒有多少事,不必添人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看還是和你母親通個信……」

  清秋連忙皺了眉道:「今天夜深了,明天再說罷。」

  燕西也就不說什麼,到了外面書房去了。這樣一來,燕西心裡倒很是歡喜,這一個月以內,無論怎樣地大玩特玩,也不必想什麼話去遮掩清秋了。

  這天晚上,金太太到清秋屋子裡,來了不少的次數。見清秋總沒提向娘家去報喜信的話,知道她是有點難為情。等人散完了,才假意埋怨著說,大家忙糊塗了,都沒給孩子姥姥去送個信。清秋道:「夜深了,知道了,我媽也是不能出來的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件事,說起來還要怪你,你為什麼事先不通知你母親一聲呢?」

  清秋對於這句話,卻不好怎樣答覆,只得答道:「我也料不到這樣快的。」

  她說這話,聲音非常之低,低得幾乎聽不出來。金太太聽了這話,覺得她是無意出之,或者真是不足月生的,這也只好認為一個疑團罷了。到了次日,金太太見燕西夫婦,依然未有向冷家通知消息的意思,覺得再不能聽之了,便讓陳二姐坐了車子到冷家去報信。陳二姐是個會說話的,看見冷太太,先問了好,然後才說:「我家七少奶,本來還有兩個月,就替你抱外孫子啦。也不知道是閃了腰是怎麼著,昨天晚上就發動了。這一下子,不但旁人沒預備,就是她自己也沒預備,你瞧我們昨天這一陣忙。」

  冷太太啊喲了一聲道:「這可怎麼好呢?你們怎樣……」

  陳二姐笑著向冷太太蹲了一蹲,請了個雙腿兒安。然後笑道:「給你道喜,大小都平安,昨天晚上十二點,你添了個外孫子了。我看了看,是個雪白的胖小子。本來昨天晚上就該送信來的,夜深了,怕你著急,所以今天我們太太少奶奶打發我來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小孩子好嗎?不象沒足月的嗎?」

  陳二姐道:「不象,長得好極了。」

  冷太太口裡說著話,心裡可就記著日子,連結婚到現在,勉強算是八個月,小孩子倒是怎樣,這事可就不便深究了。因道:「我家小姐對你還說了什麼?」

  陳二姐本沒見清秋,這話怎說呢?倒不覺為難起來。冷太太見陳二姐這種為難的樣子,也就知道其中尚有別情,因先道:「你先回去,待一會兒我也就來看你太太。」

  陳二姐聽如此一說,也就把話忍回去,先告辭走了。

  冷太太卻把韓媽叫來,向她商量道:「你瞧瞧,我們這孩子做出這樣糊塗的事,以前也不告訴我一聲。現在到金家去,那些少奶奶小姐們誰都會咬字眼挑是非的,叫我什麼臉見人說話?你去一趟罷,我不去了。」

  韓媽道:「那不行啦!你去了,模模糊糊,一口咬定是沒有足月生的,也沒有什麼。你若是不去,倒好像我們自己心虛似的,那更糟了。你為著咱們姑娘,你得去一趟。你若不去,他們那兒人多,說是孩子姥姥都不肯來,連底下人都要說閒話了。」

  冷太太見韓媽這樣說著,雖是把理由沒有說得十分充足,但是仔細一推敲起來,果然是不去更為不妙。便道:「我去一趟罷。去了我就回來,少見他們家的人也就是了。小孩子的東西,我一點也沒有預備,這只好買一點現成的了。」

  韓媽總是心疼清秋的,見冷太太不高興,百般的解說,催著冷太太換衣服,陪著她一路上街去買東西。東西買好了,又替她雇好車到烏衣巷,這才不包圍了。

  冷太太也是沒法,只好板著面孔前來。到了金家,見東西雙棚欄門,已經關了一邊。棚欄裡面,從前那一大片敞地,總是停了不少的車輛,還有作車夫生意的,賣零食的,而今都沒有了。一排槐樹,今年倒長得綠蔭蔭的,依然映著那朱漆大門樓。大門樓下,擺著兩排板凳,以前總是坐滿了聽差,今天卻也未見一個人。門洞子裡空洞洞的,不象往日早有許多人歡迎出來。冷太太讓車夫拉到門洞邊,下了車子,所有自己帶來的東西,既不見有人出來迎接,只得一包一包地由車子上拿下來,放在長凳上,然後給了車錢,自己一齊捧著,走了進去。看著左邊門房關得鐵緊,右邊門房開著半掩的門,看見有個長了鬍子老聽差,在那裡打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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