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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優憐不虧好友 紅顏計柴米貽笑方家(3)


  他兩人在這裡談話,李大娘自去做菜,等到把菜飯做好了,已經晚上了。吃過了晚飯,白蓮花糾纏著他,非要他陪了去看跳舞不可。燕西覺得她意思太殷勤了,總不便過拂,果然就依了她,一路到巴黎飯店去看跳舞。這個跳舞場,常是一直跳到大天亮的。燕西和白蓮花到了飯店裡,索性叫汽車夫開了汽車回去,不用在此等候。到了次日,燕西又在白蓮花家裡吃午飯,白蓮花才正式開口,叫他拿出一些錢來,好籌備登臺的一切事情。燕西手裡,正有著幾萬塊錢,一點兒小應酬,當然是不在乎。便道:「這個你用不著為難了,要多少錢,我給你籌多少錢就是了。」

  白蓮花聽說,偏了頭,作出那沉思的樣子,右手點著左手的指頭,口裡念著,這樣一百,那樣八十,竟數出不少的帳目來。燕西估量著,已經有四五百塊了。便道:「不用算,我下午送五百塊錢來罷,這也許不夠,不夠的話,我給你再行補上。你看我辦事乾脆不乾脆?」

  白蓮花聽說,什麼也不曾答覆,先就是一笑。他們是在屋子裡說話,李大娘在隔壁屋子裡聽了,便接著笑道:「那敢情好,將來我們怎麼謝謝七爺呢?」

  白蓮花由屋子裡向外一跑,皺著眉道:「這又礙著你什麼事?要你在外邊搭碴兒。」

  李大娘心裡也明白,年輕人坐在一處講情話,是討厭年老的人在一邊坐著礙眼或答話的,於是笑著一縮脖子道:「算我多事!可是我也是實心眼兒的話呢。」

  她說著,已是走出去了。白蓮花回轉身來,燕西握著她的手笑道:「你對於媽,一點不客氣,你媽也太慣你了。」

  白蓮花道:「並不是我和她不客氣,她說話東一句,西一句,聽了怪膩的。」

  燕西往常來,李大娘總是不即不離地在一邊照應,燕西真也有些不願意。可是白蓮花卻是絲毫沒有什麼感想,今天她只搭了一句腔,就讓白蓮花把她趕走了,當然是極痛快的事。因笑道:「今天回家,她沒有問你什麼話嗎?」

  白蓮花說:「沒有問。」

  燕西道:「她放得下心嗎?」

  白蓮花瞟了他一眼笑道:「有什麼不放心?難道怕你把我拐去賣了嗎?我們還是談正經事好不好?」

  燕西起身笑道:「不用談,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話,五百塊錢,晚半天送來。我今天下午,萬抽不開身,家裡有好些事。」

  白蓮花只說得一句不是為錢,第二句也就說不出來了。燕西急於要走,不能停留,白蓮花就握著他的手,送出大門口來。燕西上了汽車,白蓮花還在門口站著呢。

  他到了家,已見兩乘大車,在門口停著,堆滿了東西。燕西問門房道:「四小姐不是說還有兩天搬嗎?怎麼今天就搬起來了?」

  門房道:「我也不知道,四姑爺今天上午,帶了兩個人來收拾東西,接上就搬。聽說那邊新房子,還沒有裱糊好呢。」

  燕西覺得也是奇怪,便一直到劉守華這邊屋子裡來。只見屋子中間,放了一隻大箱,箱子大開著。劉守華一樣一樣的向裡面塞,西服脫下了,只穿了一件襯衫,然而他頭上,還一陣一陣向外冒汗珠。道之手上提了一個小皮包,由裡面套間裡出來,小皮箱上還掛一把鑰匙,似乎最後一隻緊要箱子,也收拾完了。道之看見燕西,便道:「這樣子,你是剛才得著消息,來看情形的,對不對?」

  燕西怎能說是不對,便道:「很奇怪,你們怎麼突然地就搬了?」

  道之道:「不搬作什麼?在這裡當重大的嫌疑犯嗎?我們總還可自立,不至於去靠父親一點遺產。」

  她說這話時,臉色已是慢慢地板起來。劉守華皺著眉,唉了一聲,又一跺腳。道之眉一揚道:「你姓劉,你不敢惹他們。我姓金,我怕什麼?」

  劉守華道:「你就是為了充好漢,弄得沒有人緣,現在只剩兩個鐘頭了,你還要充好漢?老七還沒有懂得原委,你糊裡糊塗說上一大堆,人家還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呢?」

  燕西道:「果然的,為了什麼事呢?」

  道之冷笑道:「什麼事?三嫂很不滿意我,說要分,從外姓分起。你想,在這裡住的外姓還有誰?我早就要搬了,而且還有一個姨奶奶在外面呢。偏是大家留著。」

  燕西聽了這話,才知道她和玉芬又有口角的事了。便笑道:「她縱然有什麼話,也不能代表我們大家的意思。樹倒猢遜散,大家都是要走的了,你又何必先忙?」

  劉守華道:「你既知道樹倒猢遜散,那還有什麼說的?而且我們還扔了一個日本姨奶奶在外面。」

  道之冷笑道:「這一來,禿子作和尚,你倒將就著,若不是父親過世去了,我就在家裡住一輩子,也不搬出去,弄得你離而不離,合而不合,看你怎麼樣?」

  劉守華笑道:「當著你兄弟的面,這可是你自己說的。怪不得這幾月說找房,總是一句話而已。」

  道之道:「你別高興,搬出去之後,我也不難為她,和你好好的說說,讓她回國去,嫁到中國來,還不免給人作姨太太,那何必呢?」

  這樣一提,劉守華不敢再說什麼了,一人自去撿他的箱子。

  燕西站著望了一會,也是不好說什麼,自回自己屋子裡去。只見清秋伏在案上,似乎在列一張什麼表似的,畫了一些橫格子直格子,格子裡面,寫了許多細字。遠遠地看了一看,也不去理會。清秋見他向軟椅上一躺,腿伸著直直的,似乎是疲倦了。笑道:「你在哪裡來?累了嗎?」

  燕西心裡有事,以為這話是譏刺他的,很不高興,默然沒有作聲。清秋哪裡知道這一層原故,依然畫她的表,一直將表畫完了,高高興興地拿到燕西身邊來。笑道:「請你看上一看,我這個表,列得怎麼樣?你還有比這完全些的計劃沒有?」

  燕西睡在那裡,先是想到白蓮花的那筆錢,繼而想到劉守華之走,伏了大家分散的預兆,照此下去,不定哪一天要散到自己。散到了自己頭上,那就錢也為數不多了,現在似乎不能不謹慎一點,以為將來之計。由省錢便又想到了白蓮花的那一筆款子,這是不是要拿出來哩?這不成問題,當然要拿出來的,難道還能在一個坤伶面前丟了這臉不成?好在也就是花這一次,以後不要浪費就得了。我在歌舞場中,多少錢也花了,豈在乎這一點款子。這樣地想著,把要消極的意思,又興奮起來。

  正想到這裡,清秋把那張表送來了。燕西也不曾伸手去接,就拿在手裡一看,上面寫的幾個稍大的字是:「小家庭第一年預算表」。燕西將手一揮,淡淡一笑道:「不要讓人家笑話了!我們家裡這樣大的家庭,也不知道什麼叫預算表。到了我們手上,就要作起預算表來,真是會做作。」

  清秋一頭高興,碰了他這樣一個釘子,真是不快活。然而就這樣拿了轉去,也有些不好意思,勉強笑道:「並不是我做作,你想呀,以前我們家開銷雖大,進款也大,只要用得不十分大,就不必預先籌付。將來到了我們自己手裡,能有多少進款,現在也不知道。就是分這樣一點家產,我們也要好好保留著,怎麼不要在事先預算一下?」

  燕西突然站起來道:「這樣說,你是料定我沒有本事弄錢的。我縱然弄不到錢,我的家也用不著你操心來支配!」

  清秋讓他說了一頓,愣住半天不能作聲,默然地將那張表放在桌上,然後才很和緩地道:「不要我畫表,我不畫就是了,這也用不著生這樣大的氣。我也不懂什麼道理,我現在作事,總是不如你的意。仿佛我和前幾個月,另變了一個人。我也知道你的心事,大概是被那跳舞場紫色燈光,和那沉醉的音樂迷住了。不過我想,一個人必定要到舞場上發洩愛情,恐怕總不會走上正常的道路。依我看來,那不過是求一時愉快的人所做的事,決不是永久的辦法。」

  燕西臉一變道:「你這不明不暗的話,指著誰說?我什麼時候上了舞場了?你說這話,在平常還不要緊,當我有孝服在身的時候說我,你簡直是加上我一行罪。但是我也不怕你說,縱然是事實,也不見得有什麼法律來制裁我。」

  他說著,腳就在地板上用力一頓,咚的一下響。清秋再想說一句,見他氣勢洶洶的,決也不會接受。這樣說下去,徒然使二人的感情破裂,那又何必。因之燕西站著,她倒反而默然無聲地拿了一塊橡皮,似有心似無心的,去擦磨表上的格子,擦出了許多紙屑,低了頭只管吹著。燕西見她不作聲,自己的確是有虛心事,不能反去責備人家,因此也就不說什麼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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