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金粉世家 | 上頁 下頁
第七十六回 聲色無邊群居春夜短 風雲不測一醉泰山頹(4)


  及至醒來,已是十二點鐘了,有人搖著他的肩膀道:「你這樣睡著,不受累嗎?」

  抬頭一看,卻是鶴蓀。王幼春將兩隻腳慢慢地放下來,用手捶著腿道:「真酸真酸。」

  鶴蓀道:「既然酸,為什麼還睡得很香哩?」

  王幼春道:「你不知道,昨天晚晌實在鬧得太厲害,倦極了,所以坐下來就睡著。」

  曾美雲也在身後站著了,笑著,向王幼春道:「這樣鬧,可是可一而不可再呀。」

  王幼春笑道:「要鬧也是大家鬧,不是我一個人呀。」

  王金玉搭著花玉仙的肩膀,走進了屋來,笑著對黃四如道:「小黃,睡夠了沒有?我們該走了。」

  黃四如在裡面屋子裡,理著頭髮,和曾美雲深深地道了一聲謝,然後走了。其餘男客女客,也各有事,各自告辭。惟有鶴蓀本人,曾美雲要留著吃了午飯再走。鶴蓀因鬧了一夜,總還沒有睡得好,在這裡能休息一會兒,也是好的,因此就表示可以吃午飯。又是兩點鐘才開出來,吃過了午飯,天就快黃昏的時候了。鶴蓀想起有幾件事,要辦一辦,又到別處混了一混,並沒有回家。到了晚上八點鐘,電話約了曾美雲在中外飯店吃飯,帶看跳舞,算是對於昨晚的宴會小小回席。

  到了九點鐘的時候,只見飯店裡的西崽,引著金榮一直到舞廳裡來。鶴蓀見金榮的顏色有些不對,連忙在跳舞場出來,將金榮拉到一邊,輕輕地問道:「家裡有什麼事嗎?是二少奶奶找我嗎?」

  金榮滿面愁容的道:「不是的,總理喝醉了酒,身體有些不舒服。恰好幾位少爺都不在家,我們這個忙,不用說,到處找人。」

  鶴蓀道:「喝醉了酒,也不妨事,你們大驚小怪的作什麼?」

  金榮道:「不是光喝醉了,而且摔了一跤,人……是不大好,找了好幾個大夫在家裡瞧。二爺,你趕快回家去罷,現在家裡是亂極了。」

  鶴蓀聽了這話,心裡也撲通一跳,連問:「怎樣了?」

  一面說話,一面就向外走,連儲衣室的帽子,都忘了去拿,走出飯店門,才想起沒有坐車來。看看門口停的汽車號碼,倒有好幾輛是熟朋友的汽車,將裡面睡的汽車夫叫醒,說明借車一用,也不讓人家通知主人,坐上去就逼著他開車。到了家門口,已經停了七八輛車在那裡,還有一兩輛車上畫了紅十字。鶴蓀一跳下車,進了大門,遇到一個聽差,便問總理怎麼樣了?聽差說:「已經好些。」

  鶴蓀一顆亂蹦的心,才定了一定。往日門房裡面,那些聽差們總是紛紛議論不休,這時卻靜悄悄地一點聲息沒有。鶴蓀一直向上房裡走,走到金銓臥室那院子裡,只見嘰嘰喳喳,屋子裡有些人說話,同時也有一股藥氣味,送到人鼻子裡。鳳舉背了兩手,在走廊上走來走去,儘管低了頭,沒有看到人來了似的。燕西卻從屋子裡跑出來,卻又跑進去。隔了玻璃窗子,只見裡面人影搖搖,似乎有好些人都擠在屋子裡。鶴蓀走到鳳舉面前,鳳舉一抬頭,皺了眉道:「你在哪裡來?」

  鶴蓀道:「我因為衙門裡有幾件公事辦晚了,出得衙門來,偏偏又遇到幾個同事的拉了去吃小館子,所以遲到這個時候回來。父親究竟是什麼病?」

  鳳舉道:「我也是有幾個應酬,家裡用電話把我找回來的。好端端的,誰料到會出這樣一件事呢?」

  鶴蓀才知這老大也犯了自己一樣的毛病,是並不知道父親如何得病的。只得悶在肚裡,慢吞吞地走進金銓臥室裡去。

  原來金銓最近有幾件政治上的新政策要施行,特約了幾個親信的總長,和銀行界幾個人在家裡晚宴。本請的是七點鐘,因為他的位分高,作官的人也不敢擺他的官派,到了六點半鐘,客就來齊了。金銓先就發起道:「今天客都齊了,總算賞光。時間很早,我們這就入席。吃完飯之後,我們找一點餘興,好不好?」

  大家都說好,陪總理打四圈。金銓笑道:「不打就不打,四圈我是不過癮,至少是十六圈。」

  說畢,哈哈大笑,聽差們一聽要賭錢,為了多一牌多一分頭子的關係,馬上就開席,格外陪襯得莊重起來。賓主入席之後,首席坐的是五國銀行的華經理江洋,他是一個大個兒,酒量最好。二席坐的是美洲鐵路公司華代表韓堅,也是個酒罈子。金銓旁邊坐的財政趙總長,便笑道:「今天有兩位海量的佳賓,總理一定預備了好酒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好不見得好,但也難得的。」

  於是叫拿酒來。大家聽說有酒,不管嘗未嘗,就都贊了一聲好。金銓笑道:「諸位且不要先說好,究竟好不好?我還沒有一點把握。」

  便回頭問聽差道:「酒取來了沒有?」

  聽差說:「取來了。」

  金銓將手摸了一摸鬍子笑道:「當面開封吧。縱然味不好,也讓大家知道我決不是冤人。」

  說著,於是三四個聽差,七手八腳的扛了一壇酒來。那罎子用泥封了口,看那泥色,轉著黑色,果然不是兩三年的東西了。金銓道:「不瞞諸位說,我是不喝酒,要喝呢,就是陳紹。我家裡也有個地窖子,裡面總放著幾壇酒。這壇是年遠的了,已有十二年,用句爛熟的話來贊它,可以說是爐火純青。」

  在座的人,就象都已嘗了酒一般,又同贊了一聲好。聽差們一會兒工夫,將泥封揭開,再揭去封口的布片,有酒漏子,先打上兩壺。滿桌一斟,不約而同的,各人都先呷了一口,呷了的,誰也不肯說是不好。金銓也很高興,分付滿席換大杯子,斟上一遍,又是一遍,八個人約摸也就喝了五六斤酒。金銓已發起有酒不可無拳,於是全席豁起拳來。直到酒席告終,也就直鬧兩個鐘頭了。金銓滿面通紅,酒氣已完全上湧,大家由酒席上退到旁邊屋子裡來休息的時候,金銓身子晃蕩晃蕩,卻有點走不穩,笑道:「究竟陳酒力量不錯,我竟是醉……」

  一個了字不曾說完,人就向旁邊一歪。恰好身邊有兩個聽差,看到金銓身子一歪,連忙搶上前一步,將他扶住。然而只這一歪身子之間,他就站立不住,眼睛望了旁邊椅子,口裡羅兒羅兒說了兩聲,手扶了椅子靠,面無人色的,竟倒了下去。這一下子,全屋子人都嚇倒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