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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樓祝嘏開小宴 酒酣謝席赴約賞濃裝(3)


  鶴蓀輕輕悄悄地走到外邊。今天家裡的汽車,都沒有開出去,就分付金榮,叫汽車夫開一輛車到曾小姐家裡去。汽車夫們坐在家裡,是找不著外花的,誰也願意送了幾位少爺出門,不是牌局,便是飯局,總可以得幾文。而今又聽說是到曾小姐家去,更是樂大發了。鶴蓀溜出大門,坐上汽車,就直上曾美雲家來。原來曾美雲和家庭脫離關係的,自己在東城另覓了一幢帶著濃厚洋味的房子,一人單獨住家。屋子裡除了幾個不甚相干的疏遠親戚而外,其餘就是僕役們。她在這裡,無論怎樣交際,也沒有人來干涉她。有些男朋友,以為她這裡,又文明,又便利,也常在她這裡聚會。

  鶴蓀和曾美雲的感情,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點,有時竟可借她這地方請客。客請多了,曾美雲多次作陪,也不能不回請一次。今晚這一會,就是曾美雲回席,除了幾位極熟的女朋友而外,還有兩位唱戲的朋友,約了今晚,大家小小同樂一宿。

  鶴蓀在三日前就定好了今天的日期,不料突然發表出來,卻是清秋的生日。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,同時也覺得不到又很露形跡,所以勉強與會,吃了半餐飯。這邊曾美雲,也早已得了他的消息,好在這些朋友,一來各家都有電話,二來他們並不怕晚,所以都通知了一聲,約著十點鐘才齊集。

  鶴蓀吃了半餐就跑了出來,不過九點鐘剛剛過去,還要算他來得最早。他一下汽車,只見裡面屋子裡電燈,接二連三地一齊亮著,很像是沒有客到的樣子。所以他走到院子裡便笑道:「我總以為來得最晚呢。原來倒是我先到。」

  隔著紗窗,就看見曾美雲嫋嫋婷婷地由裡面屋子裡,走到外面客廳裡來。等到鶴蓀上了走廊下的石階,她就自己向前推著那鐵紗門,來讓鶴蓀進去。鶴蓀望了她笑道:「你這樣客氣,我真是不敢當。」

  曾美雲等人進來了,也不說什麼,就一伸手,在他頭上取下帽子,一回手交給了老媽子。鶴蓀見她穿了綠綢新式的旗衫,袖子長齊了手脈,小小地束著胳膊。衣服的腰身,小得一點點空幅沒有,胸前高高地突起兩塊。這綢又亮又薄,電燈下面一照,衣服裡就隱約托出一層白色。這衣服的底襟,長齊了腳背,高跟皮鞋移一步,將開岔的底擺踢著有一小截飄動。她在左擺上面,又垂著一掛長可二尺的穗子,上面帶著一束通草藤蘿花,還有一串小葡萄。走起來哆哩哆唆,倒有個熱鬧意思,鶴蓀不由得先笑了。曾美雲見鶴蓀老是笑嘻嘻地望著他,便笑問道:「什麼事,你今天這樣地樂,老是對著我笑?」

  鶴蓀笑道:「我看你這一身,美是美極了,不過據我看來,也有些累贅似的,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曾美雲道:「這就太難了。我常穿西服,你們說我過於歐化,失去東方之美。我穿著中國衣服,又說太累贅了,到底是哪一種的好呢?」

  鶴蓀道:「這話還是你不對。中國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。這種衣服,我敢說渾身上下都受了一種束縛,而且還有許多不便。」

  說著,向曾美雲微微一笑。正燃了一支煙捲抽著,於是銜了煙捲,斜靠在沙發上,望了曾美雲。她瞟了鶴蓀一眼道:「你這人是怎麼了?總說不出好的來。」

  說著,挨了鶴蓀,也就在沙發上坐下。笑著道:「你說你說,究竟是哪一點不便利?你自己不望好處著想,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鶴蓀道:「我就指點出幾種壞處來,譬如手胳膊上的癢,你可沒有法子搔,用手作事,如下水洗手之類,不能不小心。這衣服下擺是這樣的小,雖然四角開了岔口,總不象短旗袍,光著兩腿,可以開大步。上起高臺階,自己踏著衣服,也許摔你一個跟頭。再說,如今講曲線美,兩條玉腿,是要緊的一部分,長旗袍把腿遮了起來,可有點開倒車。」

  曾美雲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這種最時新的衣服,倒是一個錢不值。」

  鶴蓀道:「衣服不管它時新不時新,總要合那美觀和便利兩個條件。若是糊裡糊塗地時新,究竟是不久就會讓人家來打倒的。」

  曾美雲笑道:「這樣時新的衣服,我還做得不多,要說打倒的話,我很願意這種衣服先倒,因為大袖子短身材的衣服,我還多著呢,我自然願意少數的犧牲。」

  只說到這裡,院子外就有人接著嘴說道:「要犧牲誰呀?無論站在哪一方面說,我都是少數的,不要將我犧牲了。」

  鶴蓀聽了這話,向外問道:「咦!這不是老五?」

  外面答道:「是我呀。你料想不到今晚來賓之中,有我這樣一位吧?」

  說著話,這人已是由外面推了門進來,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雲所討論有曲線美相片的那個李倩雲小姐。她手上搭著一件紫色夾斗篷,身上穿一件對襟半西式的白褂子,袖口比兩肋長出二三寸。下面穿著猩猩血的短綢裙,其長不到一尺。上面兩條光胳膊,下面兩條絲襪子裹著大腿,都是圓圓溜溜的。鶴蓀因她說了猜不到我吧,這裡面言中有物,不好意思把這話追下去說了,便笑道:「這孩子真是,只要俏,凍得跳。為什麼這樣早的時候,你就穿著這樣露出曲線美的衣服?」

  李倩雲還不曾答覆,曾美雲便笑道:「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?我穿了這長袖子的衣服,你說是不好,人家穿了短衣服,你又說不好。」

  鶴蓀道:「我並不是說不好,不過我覺得這樣太薄一點罷了。」

  說時,便伸手撈住李倩雲的胳膊。李倩雲笑道:「你摸著我的手,我涼不涼,你還不知道嗎?」

  說時,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,擠著下去。曾美雲是坐在鶴蓀右邊,她就在鶴蓀左邊,將頭靠在鶴蓀肩膀上,臉一偏望著曾美雲笑道:「我這樣,你討厭不討厭?」

  說畢,昂著頭,眼睛又向鶴蓀一溜。曾美雲道:「老五,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
  李倩雲將嘴對鶴蓀一努,笑道:「他不是你的嗎?我們朋友太親熱了,與你友誼有礙吧?」

  曾美雲道:「你這話就自相矛盾,你既然承認是你的朋友,又說恐礙了我的友誼,分明大家都是朋友了。朋友和朋友親熱,與別個朋友有什麼相干?二爺又怎能夠是我的呢?」

  李倩雲道:「雖然都是朋友,可是朋友也要分個厚薄呀。」

  曾美雲道:「我和二爺很熟,這是我承認的,但是你和二爺熟的程度,也不會在我以下。我就是聽到別人說,關於和二爺交朋友,你我發生了誤會。我想,這是哪裡的話?誰也不能只交一個朋友哇?所以我今天請客,非把你請到不可,表示我們沒有什麼成見。」

  李倩雲笑道:「惟其是這樣,所以你一請,我今天就來,我要有成見,今天我也是不會到的了。」

  鶴蓀笑道:「你二位不必多說了,所有你們的苦衷,我都完全諒解。」

  李倩雲將右手伸出,中指按住大拇指,中指打著掌心,啪的一下響。在這響的中間,眼睛斜望著鶴蓀道:「反正你不吃虧,你有什麼不諒解的呢?」

  鶴蓀伸著手,將她的大腿拍了幾下,笑道:「瞧你這淘氣的樣子。」

  曾美雲笑道:「你們倆在這裡蘑菇罷。」

  說畢,她就起身入室去了。鶴蓀和倩雲,都以為她果真有事,這也就不跟著去問。過了一會兒,她走了出來,卻是煥然一新,原來她也照著李倩雲的裝束,換了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來。鶴蓀本想說兩句俏皮話,轉身一想,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,也就向她一笑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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