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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回 扶榻問黃金心醫解困 並頭嘲白髮蔗境分甘(1)


  鵬振趕回北京的時候,已經兩點多鐘了。自己是接花玉仙一路走的,當然還少不得先送花玉仙回去,然後再回家。自己也覺亂子搗大了,待要冒冒失失闖進屋去,怕會和玉芬衝突起來。因此先在外面書房裡等著,就叫一個老媽子進去,把秋香叫出來。秋香一見面,就道:「三爺,你怎麼回事?特意請你到天津去打聽消息的,北京都傳遍了,你會不知道?」

  鵬振笑道:「你這東西沒上沒下的,倒批評起我來,這又和你什麼相干呢?」

  秋香道:「還不和我相干嗎?我們少奶奶病了。」

  鵬振問是什麼病?秋香把經過情形略說了一說,因道:「現在躺著呢,你要是為省點事,最好是別進去。」

  鵬振道:「她病了,我怎能不進去?我若是不進去,她豈不是氣上加氣?」

  秋香望著他笑了笑,卻不再說什麼。鵬振道:「我為什麼不能進去?」

  秋香回頭看了一看,屋子外頭並沒有人,就笑著將身子蹲了一蹲道:「除非你進去,和我們少奶奶這麼,不然,」

  說著臉色一正道:「人有十分命,也去了七八分了。你瞧著她那樣子,你忍心再讓她生氣嗎?我真不是鬧著玩,你要不是先叫我出來問一聲,糊裡糊塗地跑進去,也許真會弄出事情來。」

  鵬振道:「你說這話,一定有根據的,她和你說什麼來著嗎?」

  秋香沉吟了一會子,笑道:「話我是告訴三爺,可是三爺別對少奶奶說。要不然,少奶奶要說我是個漢奸了。」

  鵬振道:「我比你們經驗總要多一點,你告訴我的話,我豈有反告訴人之理?」

  秋香笑了一笑,又搖搖頭道:「這問題太重大了,我還是不說罷。」

  鵬振道:「你幹嗎也這樣文縐縐的,連問題也鬧上了。快說罷!」

  秋香又沉吟了一會,才笑著低聲說道:「這回可不是鬧著玩的,少奶奶要跟你離婚哩。」

  鵬振笑道:「就是這句話嗎?我至少也聽了一千回了,這又算什麼?」

  秋香道:「我是好意,你不信就算了。可是你不信我的話,你就進去,鬧出禍事來了,後悔就遲了。少奶奶還等著我呢。」

  說畢,她抽身就走了。

  鵬振將秋香的話一想,她究竟是個小孩子,若是玉芬真沒有什麼表示,她不會再三說得這樣懇切的。玉芬的脾氣,自己是知道的,若是真冒昧沖了進去,也許真會衝突起來。而自己這次作的事情,實在有些不對,總應該暫避其鋒才是。鵬振猶豫了一會子,雖然不敢十分相信秋香的話,卻也沒這樣大的膽子敢進屋去,就慢慢地踱到母親屋裡來。金太太正是一個人在屋子裡閑坐,一個陪著的沒有。茶几邊放了兩盒圍棋子,一張木棋盤,又是一冊《桃花泉圍棋譜》。鵬振笑道:「媽一個人打棋譜嗎?怎麼不叫一個人來對著?」

  金太太也不理他,只是斜著身體,靠了太師椅子坐了。鵬振走近一步,笑道:「媽是生我的氣嗎?」

  金太太板著臉道:「我生你什麼氣?我只怪我自己,何以沒有生到一個好兒子?」

  鵬振笑道:「哎喲!這樣子,果然是生我的氣的。是為了玉芬生病,我不在家嗎?你老人家有所不知,我昨天到天津去了,剛才回來呢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平白地你到天津去作什麼?」

  鵬振道:「衙門裡有一點公事,讓我去辦,你不信,可以調查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到哪兒調查去,我對於這些事全是外行,你們愛怎麼撒謊,就怎麼撒謊。可是我希望你們自己也要問問良心,總別給我鬧出大亂子來才好。」

  鵬振道:「我又不能未卜先知,我要是知道玉芬今天會害病,昨日就不到天津去。」

  金太太冷笑道:「你指望我睡在鼓裡呢?玉芬就為的是你不在家,她才急病的。據我看來,也不知你們這裡頭,還藏了什麼機關?我聲明在先,你既然不通知我,我也不過問,將來鬧出亂子來了,可別連累我就是了。」

  鵬振見金太太也是如此說,足見秋香剛才告訴的話,不是私造的,索性坐下來問玉芬是什麼情形。金太太道:「你問我作什麼?你難道躲了不和她見面,這事就解決了嗎?女子都是沒有志氣的,不希望男子有什麼偉大的舉動,只要能哄著她快活就行了。你去哄哄罷,也許她的病就好了。」

  鵬振聽了母親的話,和秋香說的又不同,自己真沒了主意,倒不知是進去好,是不進去好?這樣猶豫著,索性不走了,將桌上的棋盤展開,打開一本桃花泉,左手翻了開來,右手就伸了到棋子盒裡去,沙啦沙啦抓著響。人站在桌子邊,半天下一個子。金太太將桃花泉奪過來,向桌上一扔,將棋盤上的棋子,抹在一處,抓了向盒子裡一擲,望了他道:「你倒自在,還有心打棋譜呢?」

  鵬振笑道:「我又不是個大夫,要我急急去看她作什麼呢?」

  但是嘴裡這樣說著,自己不覺得如何走出了房門。慢慢踱到自己院子裡,聽到自己屋子裡靜悄悄的,也就放輕著腳步步上前去。到了房門口,先掀著門簾子伸頭向裡望了一望,屋子裡並沒有別人。玉芬側著身子向外面睡,臉向著窗子,眼睛卻是閉了的。鵬振先微笑著進了房去。玉芬在床上,似乎覺得有人進來了,卻把眼睛微微睜開了一線,然後又閉上,身子卻不曾動一動。鵬振在床面前彎腰站著,輕輕叫了兩聲玉芬。玉芬並不理會,只是閉眼不睜,猶如睡著一般。玉芬不作聲,鵬振也不作聲,彼此沉寂了許久,還是鵬振忍耐不住,因道:「你怎樣突然得了這樣的重病?」

  玉芬睜開眼望了他一望,又閉上了。鵬振道:「現在你覺得怎麼了?」

  玉芬突然向上一坐,向他瞪著眼道:「你是和我說話嗎?你還有臉見我,我可沒有臉見你呢?你若是要我快死,乾脆你就拿一把刀來。要不然,就請你快出去。我們從此永不見面。快走快走!」

  說著話時,將手向外亂揮。鵬振低著聲音道:「你別嚷,你別嚷,讓我解釋一下。」

  玉芬道:「用不著解釋,我全知道。快走快走!你這喪盡了良心的人。」

  她口裡說著,手向床外亂揮。一個支持不住,人向後一仰,便躺在疊被上。秋香和兩個老媽子聽到聲音,都跑進來了,見她臉色轉紅,只是胸脯起伏,都忙著上前。鵬振向她搖了一搖手道:「不要緊,有我在這裡,你們只管出去。」

  他們三人聽到,只好退到房門口去。鵬振走到床面前,給玉芬在胸前輕輕撫摩了一番,低著聲音道:「我很對你不住,望你原諒我。我豈有不望你好,不給你救出股款的嗎?實在因為……得了,我不解釋了,我認錯就是了。我們亡羊補牢,還得同心去奮鬥,豈可自生意見?哪!這兒給你正式道歉。」

  說時,他就退後了兩步,然後笑嘻嘻地向玉芬行了兩個雙鞠躬禮。玉芬雖然病了,她最大的原因是痛財,對於鵬振到天津去不探聽消息這一件事,卻不是極端的恨,因為公司要倒是已定之局,多少和公司裡接近的人,一樣失敗。鵬振一個事外之人,貿然到天津去,他由哪裡入手去調查呢?不過怨他不共患難罷了。現在聽到鵬振這一番又柔軟又誠懇的話,已心平氣和了一半。及至他說到我這裡給你鞠躬了,倒真個鞠躬下去,一個丈夫,這樣的和妻子道歉,這不能不說他是極端地讓步了。因道:「你這人怎麼一回事?要折死我嗎?」

  說時,就不是先緊閉雙眼不聞不問的樣子了,也微微地睜眼偏了頭向鵬振望著。鵬振見她臉上沒有怒容了,因道:「你還生我的氣嗎?」

  玉芬道:「我並不是生你氣,你想,我突然受這樣大的損失,怎樣不著急?巴巴的要你到天津去一趟,以為你總可以給我幫一點忙。結果,你去了的,反不如我在家裡的消息靈通,你都靠不住了,何況別人呢?」

  鵬振道:「這回實在是我錯了,可是你還得保重身體,你的病好了,我們就再來一同奮鬥。」

  說著,他就坐在床沿上,側了身子,複轉來,對了玉芬的耳朵輕輕地說。玉芬一伸手,將鵬振的頭向外一推,微微一笑道:「你又假惺惺。」

  鵬振道:「我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,只因偶然一點事不曾賣力,就弄得你遭這樣的慘敗,我怎能不來安慰你一番呢?」

  玉芬道:「我失敗的數目,你沒有對人說嗎?」

  鵬振道:「我自然不能對人說,去洩漏你的秘密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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