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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蠻花可憐模樣 吟詩問止水無限情懷(3)


  燕西看著桌上,是一本《孟東野集》,一本《詞選》。那詩集向外翻著,正把那首「妾心古井水,波瀾誓不起」的詩,現了出來,燕西道:「你又有什麼傷感?這心如古井,豈是你所應當注意的?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是看詞選,這詩集是順手帶出來的。」

  說著,將書一掩。燕西知道她是有心掩飾,也笑道:「你幾時教我填詞?」

  清秋道:「我勸你不必見一樣學一樣,把散文一樣弄清楚了,也就行了。難道你將來投身社會,一封體面些的八行都要我這位女秘書打槍不成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太看我不起了,從今天起,我非努力不可。」

  清秋一伸手,反轉來,挽了燕西的脖子,笑道:「你生我的氣嗎?這話我是說重了一點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也難怪你言語重,因為我太不爭氣了。」

  清秋便站起身來,拉著燕西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了。笑道:「得了,我給你賠個不是,還不成嗎?」

  說著,將頭一靠歪在燕西身上。這個時候,老媽子正要送東西進來。一掀門簾子,看到七爺那種樣子,伸了舌頭,趕忙向後一退。屋子裡,清秋也知覺了,在身上掏了手絹,揩著嘴唇又揩著臉。燕西笑道:「你給我臉上也揩揩,不要弄上了許多胭脂印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嘴唇上從來不擦胭脂的,怎麼會弄得你臉上有胭脂?」

  燕西道:「嘴上不擦胭脂,我倒也贊成。本來,愛美雖是人的天性使然,要天然的美才好。那些人工製造的美,就減一層成分。況且嘴唇本來就紅的,濃濃的塗著胭脂,塗得象豬血一般,也不見得怎樣美。再說嘴唇上一有了胭脂,挨著哪裡,哪裡就是一個紅印子,多麼討厭!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這樣愛繁華的人,不料今天能發出這樣的議論,居然和我成為同調起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一床被不蓋兩樣的人,你連這一句話都不知道嗎?不過話又說回來了,我對天下事,是抱樂觀的,可是你偏偏就抱著悲觀,好端端的,弄得心如止水,這一點原因何在?」

  清秋道:「我不是天天很快活嗎?你在哪一點上見得我是心如止水呢?」

  燕西道:「豈但是我可以看出你是個悲觀主義者,連親戚都看出你是個悲觀主義者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真有這話嗎?誰?」

  燕西就把劉守華的話,從頭至尾,對她說了。清秋微笑了一笑道:「這或者是他們主觀的錯誤。我自己覺得我遇事都聽其自然,並沒有什麼悲觀之處。而且我覺得一個人生存現在的時代,只應該受人家的欽仰,不應該受人家的憐惜。人家憐惜我,就是說我無用。我這話似乎勉強些,可是仔細想起來,是有道理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豈有此理!豈有此理!你又犯了那好高的毛病了。據你這樣說,古來那些推衣推食的朋友,都會成了惡意了?」

  清秋道:「自然是善意。不過善之中,總有點看著要人幫助,有些不能自立之處。淺一點子說,也就是瞧不起人。」

  燕西一拍手道:「糟了,在未結婚以前,不客氣的話,我也幫助你不少。照你現在的理論向前推去,我也就是瞧不起你的一分子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那又不對,我們是受了愛情的驅使。」

  說完了這句話,她側身躺在沙發上,望著壁上掛的那幅《寒江獨釣圖》,只管出神。燕西握了她的手,搖撼了幾下,笑道:「怎麼樣?你又有什麼新的感觸?」

  清秋望著那圖半響,才慢慢答道:「我正想著一件事要和你說,你一打岔,把我要說的話又忘記了。你不要動,讓我仔細想想看。」

  說時,將燕西握住的手,按了一按,還是望著那幅圖出神。燕西見她如此沉吟,料著這句話是很要緊的,果然依了她的話,不去打斷她的思索,默然地坐在一邊。清秋望著獨釣圖,出了一會神,卻又搖搖頭笑道:「不說了,不說了,等到必要的時候再說罷。」

  燕西道:「事無不可對人言,我們兩人之間,還有什麼隱瞞的事?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這話,可得分兩層說。有些事情,夫妻之間,絕對不隱瞞的。有些事情,夫妻之間,又是絕對要隱瞞的。譬喻說,一個女子,對於他丈夫以外,另有一個情人,她豈能把事公開說出來?反之,若是男子另有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清秋不肯再說,向著燕西一笑。燕西紅了臉,默然了一會,複又笑道:「你繞了一個大彎子,原來說我的?」

  清秋道:「我不過因話答話罷了,絕不是成心提到這一件事上來。」

  燕西正待要和她辯駁兩句,忽然聽得前面院子裡一陣喧嘩裡面,又夾著許多嬉笑之聲。

  燕西連忙走出院子來。只見兩個聽差扛著兩隻小皮箱向裡面走,他就嘻嘻地笑著說:「大爺回來了,大爺回來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大爺呢?」

  聽差說:「在太太屋……」

  燕西聽說,也不等聽差說完,一直就向金太太屋子裡來。只見男男女女擠了一屋子的人,鳳舉一個人被圍在屋子中間,指手劃腳在那裡談上海的事情。回頭一見燕西,便笑道:「我給你在上海帶了好東西來了,回頭我把事情料理清楚了,我就送到你那裡去。」

  燕西道:「是吃的?是穿的?或者是用的?」

  鳳舉道:「反正總是很有趣的,回頭再給你瞧罷。」

  說著以目示意。燕西會意了,向他一笑。金太太道:「你給他帶了什麼來了?你做哥哥的,不教作兄弟的一些正經本領,有了什麼壞事情,自己知道了不算,趕緊地就得傳授給不知道的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你老人家這話可冤枉,我並沒有和他帶別什麼壞東西,不過給他買了一套難得的郵票罷了。有許多小地方的郵票,恐怕中國都沒有來過的,我都收到了。我想臨時給他看,出其不意的,讓他驚異一下子,並不是別什麼不高雅的東西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什麼叫做高雅?什麼又叫做不高雅?照說,只有煮飯的鍋,縫衣的針,你們一輩子也不上手的東西,那才是高雅。至於收字畫,玩古董,有錢又閑著無事的人,拿著去消磨有限的光陰,算是廢人玩廢物,雙倍的廢料。說起來,是有利於己呢?還是有利於人呢?」

  鳳舉笑道:「對是對的,不過那也總比打牌抽煙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總是向低處比,你怎麼不說不如求學作事呢?」

  鳳舉沒有可說了,只是笑。梅麗在一邊問道:「給我帶了什麼沒有?」

  鳳舉道:「都有呢,等我把行李先歸拾清楚了,我就來分表東西。他們把行李送到哪裡去了?」

  說著,就出了金太太的屋子,一直向自己這邊院子裡來。

  一進院子門,自己先嚷著道:「遠客回來了,怎麼不看見有一點歡迎的表示呢?」

  佩芳在屋子裡聽到這話,也就只迎出自己屋子來。掀了簾子,遮掩了半邊身子,笑道:「我早知道你來了。但是你恕我不遠迎了。」

  鳳舉先聽她光說這一句話,一點理由沒有。後來一低頭,只見她的大肚子,挺出來多高,心裡這就明白了。因笑道:「你簡直深坐繡房,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嗎?」

  佩芳笑道:「可不是嗎?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說時,鳳舉牽著她的手,一路走進屋裡來,低頭向佩芳臉上看了一看,笑道:「你的顏色還很好,不象有病的樣子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我本來就沒有病,臉上怎麼會帶病容呢?我是沒有病,你只怕有點兒心病吧?我想你不是有心病,還不會趕著回北京呢。」

  鳳舉本來一肚子心事,可是先得見雙親,其次又得見嬌妻,都是正經大事,那有工夫去談到失妾的一個問題。現在佩芳先談起來了,倒不由得臉上顏色一陣難為情,隨便地答道:「我有心病嗎?我自己都不知道。」

  說完了這兩句,一回頭,看見和行李搬在一處的那兩隻小皮箱,放在地板上,就一伸手掏出身上的鑰匙,要低頭去開小皮箱上的鎖。佩芳道:「你忙著開箱子作什麼?」

  鳳舉道:「我給你帶了好多東西來,讓你先瞧瞧罷。」

  他就借著這開箱子撿東西為名,就把佩芳要問的話,掩飾了過去。看完了東西,走到洗澡房裡去洗了一個澡。在這個時候,正值金銓回來了,就換了衣服來見金銓。見過金銓,夜就深了,自己一肚子的心事,現在都不能問,只得耐著心頭去睡覺。對於佩芳,還不敢露出一點懊喪的樣子,這痛苦就難以言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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