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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蠻花可憐模樣 吟詩問止水無限情懷(2)


  守華笑道:「泰山泰水之前,全仗太太遮蓋。」

  道之道:「你的耳朵真長,怎麼全曉得了?現在你應該是疾風知勁草,板蕩識忠臣了。」

  守華笑道:「本來這個人,我是隨便要的。因為你覺得她還不錯,就讓你辦成功了。其實……」

  道之笑道:「我這樣和你幫忙,到了現在,你還要移禍於人嗎?」

  守華連連搖手笑道:「不必說了,算是我的錯。不過我明天要溜走才好,大家抵在當面,我有些不好措詞的。一切一切,全仗全仗。」

  道之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:「你怎樣謝我呢?」

  守華笑道:「當然,當然,先謝謝你再說。」

  道之道:「胡說!我不要你謝了。」

  道之雖然是這樣說,但是劉守華一想,道之這種態度,不可多得,和她商量了半晚上的事情。到了次日早上,他果然一溜就走了。

  道之坐了汽車,先到倉海旅館,把明川櫻子接了來。先讓她在自己屋子裡坐著,然後打聽得父母都在上房,就帶著櫻子一路到上房來。在櫻子未來以前,大家心裡都忖度著,一定是梳著堆髻,穿著大袖衣服,拖著木頭片子的一種矮婦人。及至見了面,大家倒猛吃一驚。她穿的是一件淺藍鏡面緞的短旗袍,頭上挽著左右雙髻,下面便是長筒絲襪,黑海絨半截高跟鞋,渾身上下,完全中國化。尤其是前額上,齊齊的剪了一排劉海發。

  金太太先一見,還以為不是這人,後來道之上前給一引見,她先對金銓一鞠躬,叫了一聲總理。隨後和金太太又是一鞠躬,叫了一聲太太。她雖然學的是北京話,然而她口齒之間,總是結結巴巴的,夾雜著日本音,就把日本婦人的態度現出來了。

  金銓在未見之前,是有些不以為然,現在見她那小小的身材,鵝蛋臉兒,簡直和中國女子差不多。而且她向著人深深地一鞠躬,差不多夠九十度,又極其恭順。見著這種人,再要發脾氣,未免太忍心了,因此當著人家鞠躬的時候,也就笑著點了點頭。

  金太太卻忘了點頭,只管將眼睛注視著她的渾身上下。她看見金太太這樣注意,臉倒先緋紅了一個圓暈,而心裡也不免有些驚慌。因為一驚慌,也不用道之介紹了,屋子裡還有佩芳、玉芬、梅麗,都見著一人一鞠躬。行禮行到梅麗面前,梅麗一伸兩手連忙抱著她道:「噯喲!太客氣,太客氣!」

  道之恐怕她連對丫頭都要鞠躬起來,便笑著給她介紹道:「這是大少奶奶,這是三少奶奶,這是八小姐。」

  她因著道之的介紹,也就跟著叫了起來。梅麗拉了她的手,對金太太笑道:「這簡直不象外國人啦。」

  金太太已經把藏在身上的眼鏡盒子拿了出來,戴上眼鏡,對她又看了一看,笑著對金銓說了一句家鄉話道:「銀(人)倒是嘸啥。」

  金銓也笑得點了點頭。道之一見父親母親都是很歡喜的樣子,料得不會發生什麼大問題的了,便讓櫻子在屋子裡坐下。談了一會,除了在這裡見過面的人以外,又引了她去分別相見。

  到了清秋屋子裡,清秋已經早得了燕西報告的消息了。看見道之引了一個時裝少婦進來,料定是了,便一直迎出堂屋門來。道之便給櫻子介紹道:「這是七少奶奶。」

  櫻子口裡叫著,老早地便是一鞠躬。清秋連忙回禮道:「不敢當!不敢當!為什麼這樣相稱?」

  於是含著笑容,將她二人引到屋子裡來。清秋因為櫻子是初次來的,就讓她在正面坐著,在側面相陪。櫻子雖然勉強坐下,卻是什麼話也不敢說,道之說什麼,她跟著隨聲附和什麼,活顯著一個可憐蟲樣子。清秋看見,心裡老大不忍,就少不得問她在日本進什麼學校?到中國來可曾過得慣?她含笑答應一兩句,其餘的話,都由道之代答。清秋才知道她是初級師範的一個學生。只因迫於經濟,就中途輟學。到中國來,起居飲食,倒很是相宜。道之又當面說:「她和守華的感情,很好,很好,超過本人和守華的感情以上。」

  櫻子卻是很懂中國話,道之說時,她在一旁露著微笑,臉上有謙遜不遑的樣子,可是並不曾說出來。清秋見她這樣,越是可憐,極力地安慰著她,叫她沒有事常來坐坐。又叫老媽子捧了幾碟點心出來請她,談了足有一個鐘頭,然後才走了。

  道之帶了櫻子,到了自己屋裡,守華正躺在沙發上,便直跳了起來,向前迎著,輕輕地笑道:「結果怎麼樣?很好嗎?」

  道之道:「兩位老人家都大發雷霆之怒,從何好起?」

  守華笑著,指了櫻子道:「你不要冤我,看她的樣子,還樂著呢,不像是受了委屈啊。」

  櫻子早忍不住了,就把金家全家上下待她很好的話,說了一遍。尤其是七少奶奶非常地客氣,象客一樣地看待。守華道:「你本來是客,她以客待你,那有什麼特別之處呢?」

  道之笑道:「清秋她為人極是和藹,果然是另眼看待。」

  於是把剛才的情形,略為說了一說。守華道:「這大概是愛屋及烏了。」

  道之道:「你哪知道她的事?據我看,恐怕是同病相憐吧。」

  守華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未免擬不於倫。」

  道之道:「我是生平厚道待人,看人也是用厚道眼光。你說我擬於不倫,將來你再向下看,就知道我的話不是全無根據了。」

  守華道:「真是如此嗎?哪天得便,我一定要向著老七問其所以然。」

  道之道:「胡說,那話千萬問不得!你若是問起來,那不啻給人家火上加油呢。」

  守華聽了這話,心裡好生奇怪。象清秋現在的生活,較之以前,可說是錦衣玉食了,為什麼還有難言之隱?心裡有了這一個疑問,更覺得是不問出來,心裡不安。

  當天晚上,恰好劉寶善家裡有個聚會,吃完了飯有人打牌,燕西沒有趕上,就在一邊閑坐著玩撲克牌。守華象毫不留意的樣子,坐到他一處來。因笑道:「你既是很無聊地在這裡坐著,何不回家去陪著少奶奶?」

  燕西笑道:「因為無聊,才到外面來找樂兒。若是感到無聊而要回去,那在家裡,就會更覺得無聊了。」

  守華道:「老弟,你們的愛情原來是很濃厚很專一的啊,這很可以給你們一班朋友作個模範,不要無緣無故地把感情又破裂下來才好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我們的感情,原來不見很濃厚很專一。就是到了現在,也不見得怎樣清淡,怎樣浪漫。」

  守華道:「果然的嗎?可是我在種種方面觀察,你有許多不對的地方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有許多不對的地方嗎?你能舉出幾個證據來?」

  守華隨口說出來,本是抽象的,哪裡能舉出什麼證據,便笑道:「我也不過看到她總是不大作聲,好象受了什麼壓迫似的。照說,這樣年輕輕的女子,應該象八妹那一樣活潑潑地,何至於連吳佩芳都趕不上,一點少年朝氣都沒有?」

  燕西笑道:「她向來就是這樣子的。有道是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她要弄得象可憐蟲一樣,我也沒有別的法子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兩手理著撲克牌一張一張地抽出,又一張一張地插上,抽著抽著,一句話也不說,只是這樣地出了神。還是劉守華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,笑道:「怎麼不說話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並不是不說話,我在這裡想,怎樣把這種情形。傳到你那裡去,又由你把這事來問我?」

  守華道:「自然有原因啦。」

  於是就把道之帶了櫻子去見清秋,及櫻子回來表示好感的話說了一遍。燕西道:「她這人向來是很謙遜的,也不但對你姨太太如此。」

  守華笑道:「你夫婦二人,對她都很垂青,她很感謝。她對我說,打算單請你兩口子吃一回日本料理,不知道肯不肯賞光?」

  燕西道:「哪天請?當然到。」

  守華道:「原先不曾徵求你們的同意,沒有定下日子,既是你肯賞光,那就很好,等我今天和她去約好,看是哪一天最為合適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好罷,定了時間,先請你給我一個信,我是靜侯佳音了。」

  當時二人隨便的約會,桌上打牌的人,卻也沒有留意。

  燕西坐了不久,先回家去,清秋點著一盞桌燈,攤了一本木板書在燈下看。燕西將帽子取下,向掛鉤上一扔,便伏在椅子背上,頭伸到清秋的肩膀上來。笑道:「看什麼書?」

  清秋回轉頭來,笑道:「恭喜恭喜,今天回來,居然沒有帶著酒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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