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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回 情種恨風波醉真拚命 嚴父嗤豚犬忿欲分居(3)


  於是按了鈴叫聽差進來,問昨晚是誰值班?大家就說是趙升值班。金銓就把趙升叫進來,問昨晚上鳳舉怎樣撞到那樓上去了?趙升見這事已經鬧穿了,瞞也是瞞不過去的,老老實實,就把昨晚上的事直說了。金太太聽了,也驚訝起來,因道:「這還了得!半夜三更,開了電燈,這樣大吃大喝。這要是鬧出火燭來了,那怎樣得了!趙升,你這東西,也糊塗。看他那樣鬧,你怎麼不進來說一聲?」

  趙升又不敢說怕大爺,只得哼了兩聲。金銓向他一揮手道:「去罷。」

  趙升背轉身,一伸舌頭走了。金銓道:「太太,你聽見沒有,他是怎樣的鬧法?我想他昨晚上,不是在哪裡輸了一個大窟窿,就是在外面和婦女們又鬧了什麼事。因此一肚子委屈,無處發洩,就回來灌黃湯解悶。這東西越鬧越不成話!我要處罰處罰他。」

  金太太向來雖疼愛兒女,可是自從鳳舉在外面討了晚香以後,既不歸家,又花消得厲害,也不大喜歡他了。心想,趁此,讓他父親管管,未嘗不好,也就沒有言語。

  那邊鳳舉一覺醒來,一直睡到十二點。坐起來一看,才知道不是睡在自己房裡。因為口裡十分渴,下得樓來,一直奔回房裡,倒了一杯溫茶,先漱一漱口,然後拿了茶壺,一杯一杯斟著不斷地喝。佩芳在一邊看報,已經知道他昨晚的事了,且不理會。讓他洗過臉之後,因道:「父親找你兩回了,說是那家銀行裡有一筆帳目,等著你去算呢。」

  說畢,抿了嘴微笑。鳳舉想著,果然父親有一批股票交易,延擱了好多時候未曾解決。若是讓我去,多少在這裡面又可以找些好處。連忙對鏡子整了一整衣服,便來見父親。這時金銓在太太屋子裡閒話,看見鳳舉進來,望了他一下,半晌沒有言語。鳳舉何曾知道父親生氣,以為還是和平常一樣,有話要和他慢慢地說,便隨身在旁邊沙發上坐了。金太太在一邊,倒為他捏了一把汗,又望了他一下。這一下,倒望得鳳舉一驚,正要起身,金銓偏過頭來,向他冷笑一聲。

  鳳舉心裡明白,定是昨晚的事發作了,可是又不便先行表示。金銓道:「我以為你昨晚應該醉死了才對呢,今天倒醒了。是什麼事,心裡不痛快,這樣拚命喝酒?」

  鳳舉看看父親臉色,慢慢沉將下來,不敢坐了,便站起身來道:「是在朋友家裡吃酒,遇到幾個鬧酒的。」

  金銓不等他說完,喝道:「你胡說!你對老子都不肯說一句實話,何況他人?你分明回來之後,和廚房裡要酒要菜,在樓上大吃大喝起來,怎麼說是朋友家裡?你這種人,我看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的。我不能容你,你自己獨立去。」

  金太太見金銓說出這種話來,怕鳳舉一頂嘴,就更僵了。便道:「沒有出息的東西,沒有做過一件好事情,你給我滾出去罷。」

  鳳舉正想藉故脫逃,金銓道:「別忙讓他走,我還有話,要和他說一說。」

  鳳舉聽到這話,只得又站住。金銓道:「你想想看,我不說你,你自己也不慚愧嗎?你除了你自己衙門裡的薪水而外,還有兩處掛名差事,據我算,應該也有五六百塊錢的收入。你不但用得不夠,而且還要在家裡公帳上這裡抹一筆,那裡抹一筆。結果,還是一身的虧空。我問你,你上不養父母,下不養妻室,你的錢哪裡去了?果然你憑著你的本領掙來的錢,你自己花去也罷了。你所得的事,還不全是我這老面子換來的?假若有一天,冰山一倒,我問你怎麼辦?你跟著我去死嗎?這種年富力強的人,不過做了一個吃老子的寄生蟲,有什麼了不得?你倒很高興的,花街柳巷,花天酒地,整年整月地鬧。你真有這種鬧的本領,那也好,我明天寫幾封信出去,把你差事一齊辭掉,再憑你的能力,從新開闢局面去。」

  鳳舉讓父親教訓了一頓,倒不算什麼。只是父親說他十分無用,除了父親的勢力就不能混事,心裡卻有些不服。因低了頭,看著地下,輕輕說道:「家裡現在又用不著我來當責任,在家裡自然是閒人一樣。可是在衙門裡,也是和人家一樣辦公事。何至於那樣不長進,全靠老人家的面子混差事?」

  金銓原坐著,兩手一拍大腿,站了起來。罵道:「好!你還不服我說你無用,我倒要試試你的本領?」

  金太太一見金銓生氣,深怕言詞會愈加激烈,就攔住道:「這事你值得和他生氣嗎?你有事只管出去,這事交給我辦就是了。」

  金銓道:「太太!你若辦得了時,那就好了,何至於讓他們猖狂到現在這種地步?」

  說畢,又昂頭歎了一口長氣。這雖是兩句很平淡的話,可是仔細研究起來,倒好象金太太治家不嚴,所以有這情形。要在平常,金太太聽了這話,必得和金銓頂上幾句。現在卻因為金銓對了大兒子大發雷霆,若要吵起來,更是顯得袒護兒子了。只好一聲不言語,默然坐著。金銓對鳳舉道:「很好!你不是說你很有本領嗎?從今天起,我讓你去經濟獨立。你有能耐,做一番事業我看,我很歡迎。」

  說明,將手橫空一劃,表示隔斷關係的樣子。接上把臉一沉道:「把佩芳叫來,當你夫婦的面,我宣告。」

  金太太只得又站起來道:「子衡,你能不能讓我說一兩句話?」

  金太太向不叫金銓的號,叫了號,便是氣極了。金銓轉過臉道:「你說罷!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這種辦法,知道的說你是教訓兒子。不知道的,也不定造出什麼是非,說我們家庭生了裂縫。你看我這話對不對?」

  金銓一撒手道:「難道盡著他們鬧,就罷了不成?」

  金太太道:「懲戒懲戒他們就是了,又何必照你的意思捧出那個大題目來哩?」

  於是一轉面向鳳舉道:「做兒子的人,讓父親生氣,有什麼意思?你站在這裡做什麼?還要等一個水落石出嗎?還不滾出去!」

  鳳舉原是把話說僵了,抵住了,不得轉彎。現在有母親這一罵,正好借雨倒臺,因此也不說什麼,低了頭走出去。心裡想著,真是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。昨晚上在外面鬧了一整晚,今天一醒過來,又是這一場臭駡。若不是母親在裡面暗中幫忙,也許今天真個把我轟出去了,都未可定呢。一路低了頭,想著走回房去。

  佩芳笑道:「這筆銀行裡的債,不在少數呢?你准可以落個二八回扣。」

  鳳舉歪著身子向沙發椅上一倒,兩隻手抱了頭,靠在椅子背上,先歎了一口氣。佩芳微笑道:「怎麼樣?沒有弄著錢嗎?」

  鳳舉道:「你知道我挨了罵,你還尋什麼開心?」

  佩芳道:「你還不該罵嗎?昨天晚上讓姨奶奶罵糊塗了,急得回家來灌黃湯。你要知道,酒是不會毒死人的。沒奈姨奶奶何,要尋短見,還得想別個高明些的法子。話又說回來了,你也應該要這種的潑辣貨來收拾你。平常我和你計較一兩句,你就登臺拜帥似的,搭起架子,要論個三綱五常。而今人家逼得你笑不是,哭不是,我看你有什麼法子?」

  鳳舉一肚子委屈,他夫人不但不原諒,冷嘲熱諷,還要儘量挖苦。一股憤憤不平之氣,由丹田直透頂門,恨不得搶起拳頭,就要將佩芳一頓痛打。轉身一想,這種人是一點良心都沒有的,打她也是枉然,只當沒有他們這些人,忍住一口氣罷。佩芳見鳳舉不作聲,以為他還是碰了釘子,氣無可出,就不作聲。這也不必去管他。

  這一天,鳳舉傷了酒,精神不能復原,繼續地又在屋子裡睡下。一直睡到下午二點鐘方才起來。這天意懶心灰,哪兒也不曾去玩。到了次日上午,父親母親都不曾有什麼表示,以為這一樁公案,也就過去了。不多大一會兒,忽然得了一個電話,是部裡曾次長電話。說是有話當面說,可以馬上到他家裡去。這曾次長原也是金銓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。金家這些弟兄們,都和他混得很熟,平常一處吃小館子,一處跳舞。曾次長對於鳳舉,卻不曾拿出上司的派頭來。所以鳳舉得了電話,以為他又是找去吃小館子,因此馬上就坐了汽車到曾家去。

  曾次長捧了幾份報紙,早坐在小客廳裡,躺在沙發上,帶等帶看了。曾次長一見他進來,就站起來相迎。笑道:「這幾天很快活吧?有什麼好玩意?」

  鳳舉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要提起,這幾天總是找著無謂的麻煩,尤其是前昨兩日。」

  一面說時,一面在曾次長對過的椅子上坐下。曾次長笑道:「我也微有所聞。總理對這件事很不高興,是嗎?」

  鳳舉道:「次長怎麼知道?」

  曾次長道:「我就是為了這事,請鳳舉兄過來商量的哩。因為總理有一封信給我,我不能不請你看看。」

  說畢,在身上掏出一封信,遞給鳳舉。他一看,就大驚失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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