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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回 情種恨風波醉真拚命 嚴父嗤豚犬忿欲分居(2)


  鳳舉由這走廊下把電燈亮起,一直亮到屋子裡來。那張寫字臺,還是按照學者讀書桌格式,在窗子頭斜擱著。所有的書,還都放在玻璃書格子裡,可是門已鎖了,拿不出書來。只有格子下面那抽屜還可打開,抽出來一看,裡面倒還有些零亂無次的雜誌。於是抽了一本出來,躺在皮椅子上來看。這一本書,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雜誌,當年看來,是非常有味,而今看起來,卻一點意思都沒有,哪裡看得下去?扔了這一本,從新拿一本起來,又是兒童週刊,要看起來,更是笑話了。

  索性扔了書不看,只靠了椅子坐著,想自己的事。自己初以為妓女可憐,不忍晚香那嬌弱的人才,永久埋在火坑裡,所以把她娶出來。娶出來之後,以她從前太不自由了,而今要給她一個極端的自由。不料這種好意,倒讓人家受了委屈,自己不是庸人自擾嗎?

  再說自己的夫人,也實在太束縛自己了,動不動就以離婚來要挾。一來是怕雙親面前通不過,必要怪自己的。二來自己在交際上,有相當的地位,若是真和夫人離了婚,大家要譁然了。尤其是中國官場上,對於這種事,不能認為正當的。三來呢,偏是佩芳又懷了孕,自己雖不需要子女,然而家庭需要小孩,卻比什麼還急切。這樣的趨勢,一半是自己做錯了,一半是自己沒有這種勇氣可以擺脫。

  設若自己這個時候,並沒有正式地結婚,只是一個光人,高興就到男女交際場上走走,不高興哪一個女子也不接近。自己不求人,人家也挾制不到我。現在受了家裡夫人的挾制,又受外面如夫人的挾制,兩頭受夾,真是苦惱。自己怎樣遷就人家,人家也是不歡喜,自己為了什麼?為了名?為了利?為了歡樂?一點也不是!然則自己何必還苦苦周旋於兩大之間?這樣想著,實在是自己糊塗了,哪裡還能怪人?尤其是不該結婚,不該有家庭,當年不該讀書,不該求上進,不該到外國去,想來想去,全是悔恨。想到這裡,滿心煩躁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胸中這些塊壘?一個人在樓上,只有酒能解悶,不如弄點酒來喝罷。於是走下樓去,到金銓屋裡按鈴。

  上房聽差,聽到總理深夜叫喚,也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事,伺候金銓雜事的趙升便進來了。一進房看見是鳳舉,笑道:「原來是大少爺在這裡。」

  鳳舉道:「你猜不到吧?你到廚房裡去,叫他們和我送些吃的來。不論有什麼酒,務必給我帶一壺來。」

  趙升笑道:「我的大少爺,你就隨便在哪兒玩都可以,怎麼跑到這裡來喝酒?」

  鳳舉道:「我在這裡喝酒,找罵挨嗎?對面樓上,是我的屋子,你忘了嗎?」

  趙升一抬頭,只見對面樓上,燈火果然輝煌。笑道:「大爺想起讀書來了嗎?」

  鳳舉道:「總理交了幾件公事,讓我在這樓上辦。明日就等著要,今晚要趕起來。我肚子餓了,非吃一點不可。」

  趙升聽說是替總理辦事,這可不敢怠慢,便到廚房裡去對廚子說,叫他們預備四碟冷葷,一壺黃紹,一直送到小樓上去。同時趕著配好了一隻火酒鍋子的材料,繼續送去。鳳舉一人自斟自飲,將鍋子下火酒燒著,望著爐火熊熊,鍋子裡的鮮湯,一陣陣香氣撲鼻,更鼓起飲酒的興趣。於是左手拿杯,右手將筷子挑了熱菜,吃喝個不歇。眼望垂珠絡的電燈,搖了兩腿出神。

  他想,平常酒綠燈紅,肥魚大肉,也不知道吃了多少?不覺有什麼好胃口。象今晚上這樣一個自斟自酌,吃得多麼香,這樣看起來,獨身主義究竟不算壞,以後就這樣老抱獨身主義,婦女們又奈我何?不來往就不來往,離婚就離婚,看他們怎樣?一個人只管想了出神,舉了杯子喝一口,就把筷子撈夾熱菜向嘴裡一送。越吃越有味,把一切都忘了。

  黃紹這種酒,吃起來就很爽口,不覺得怎樣辣,一壺酒毫不費力,就把它喝一個乾淨。酒喝完了,四碟冷葷和那鍋熱菜,都還剩有一半。吃得嘴滑,不肯就此中止。因之下樓按鈴,把趙升叫來。不等他開口,先說道:「你去把廚子給我叫來,我要罵他一頓。為什麼拿一把漏壺給我送酒來?壺裡倒是有酒,我還沒有喝得兩盅,全讓桌子喝了。」

  趙升笑道:「這是夜深,睡得糊裡糊塗,也難怪他們弄不好。我去叫他們重新送一壺來就是了。」

  鳳舉聽了這話,就上樓去等著,不一會兒,廚子又送了一壺酒來了。而且這一壺酒,比上一次還多些。鳳舉有點酒意了。心裡好笑,我用點小計,他們就中了圈套了,這酒喝得有趣。於是開懷暢飲,又把那一壺酒,喝了一個乾淨。趙升究竟不放心,先在樓下徘徊了一陣,後來悄悄地走上樓,站在廊外,探頭向裡張望了幾回,見鳳舉只喝酒,並沒有象要做公事的樣子。鳳舉一回頭,見一個人影子在外面一晃,便問是誰?趙升就答應了一聲,推門進去。鳳舉道:「酒又沒有了,給我再去要一壺來。」

  說時,把酒壺舉得高高的,酒壺底朝了天,那酒一滴一滴由酒壺嘴上滴到杯子裡去。趙升笑道:「大爺還不去睡嗎?你別老往下喝了,你是要醉在這裡,總理知道了,大家都不好。」

  鳳舉向趙升一瞪眼,拿著酒壺向桌上一頓,罵道:「有什麼不好?大正月裡,喝兩杯酒也犯法嗎?看你們這種謹小慎微的樣子,實在是個忠僕。其實背了主子,你們什麼事也肯幹。喝酒?比喝酒重十倍的事,你們也做得有。主子能狂嫖浪賭,好吃好喝,你們才心裡歡喜。用十塊錢,你們至少要從中弄個三塊兩塊的。」

  趙升聽了他這一套話,心裡好個不歡喜。看看他的臉色,連眼睛珠子都帶紅了。不知道他是怒色,還是酒容,只得笑道:「你怎樣了?大爺。」

  鳳舉一放筷子,站起身來,身子向後一晃,正要兩手扶桌子時,一隻手撲了空,一隻手扶在桌沿上,把一雙筷子按著豎起來,將一隻杯子一挑,一齊滾到樓板上去。他身子也站不住,向後一倒,倒在椅子上,椅子也是向後仰著一晃。幸得趙升搶上前一把扯住,不然,幾乎連人和椅一齊倒下。

  這實在醉得太厲害了,夜半更深,鬧出事來,可不是玩的!當時他上前將鳳舉攙住,皺眉道:「大爺,我叫你不要喝,你還說不會醉呢。現在怎麼樣了?依我說,你……」

  不曾說完,鳳舉向一旁一張皮椅上一倒,人就倒下去了。趙升一想,這要讓他下樓回自己屋裡去睡覺,已經是不可能,只好由他就在這裡睡著。趕忙把碗筷收了下樓,擦抹了桌椅,撮了一把檀香末子,放在檀香爐子裡點上,讓這屋子添上一股香氣,把油腥酒氣解了。但是待他收拾乾淨了,已經是兩點多鐘了。樓上樓下,幾盞電燈,兀是開放著。這樣夜深電力已足,電燈是非常地明亮。這樓高出院牆,照著隔壁院子裡,都是光亮的。

  恰好金銓半夜醒來,他見玻璃窗外,一片燈光,就起身來看是哪裡這樣亮?及看到那是樓上燈光,倒奇怪起來,那地方平常白天還沒有人去,這樣夜深,是誰到那樓上去了?待要出來看時,一來天氣冷,二來又怕驚動了人,也就算了。第二日一早起來,披上衣服,就向前面辦公室裡看去,見那玻璃窗子裡,還有一團火光,似乎燈還有亮的。便索性扶了梯子走上樓去。只見小屋裡,所有四盞電燈,全部亮上。

  鳳舉和衣躺在皮椅上,將皮褥子蓋了,他緊閉了眼,呼都呼都嘴裡向外呼著氣。金銓俯著身子,看了一看他的臉色,只覺一股酒氣向人直沖了過來,分明是喝醉了酒了。便走上前喊道:「鳳舉!你這是怎樣了?」

  鳳舉睡得正香,卻沒有聽見。金銓接上叫了幾句,鳳舉依然不知道。金銓也就不叫他了,將電門關閉,自下樓去。回到房裡,金太太也起來了,金銓將手一撒道:「這些東西,越鬧越不成話了,我實在看不慣。他們有本事,他們實行經濟獨立,自立門戶去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沒頭沒腦,你說這些話作什麼?」

  金銓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也不能怪他們,只怪我們做上人的,不會教育他們,養成他們這驕奢淫逸的脾氣。」

  金太太原坐在沙發上的,聽了他這些話,越發不解是何意思,便站起來迎上前道:「清早起來,糊裡糊塗,是向誰發脾氣?」

  金銓又歎了一口氣,就把鳳舉喝醉了酒,睡在那樓上的話說了一遍。金太太道:「我以為有什麼了不得的事,你這樣發脾氣,原來是鳳舉喝醉了酒。大正月裡,喝一點酒,這也很平常的事,何至於就抬出教育問題的大題目來?」

  說著這話,臉上還帶著一臉的笑容。金銓道:「就是這一點,我還說什麼呢。他們所鬧的事,比喝醉了勝過一百倍的也有呢。我不過為了這一件事,想到其他許多事情罷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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