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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澤除夕承歡(3)


  越說越讓清秋難為情,金太太抽著煙笑道:「這事真也奇怪。一個姑娘定了婆婆家,那要害臊,還情有所可原,一個少奶奶要添孩子,這是開花結實,自然的道理,還用得著什麼難為情?」

  清秋道:「照這話說,男大須婚女大須嫁,一個姑娘要上婆婆家,也就不必害臊了?」

  金太太還要說時,聽到門外咳嗽了兩聲,這正是金銓來了,大家就停止了說笑話。清秋首先站起,他一進來,看見桌上擺了許多小玩器,便問道:「把這些東西翻出來作什麼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過年了,賞給兒媳姑娘們一點東西當壓歲錢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人老了,就是這樣,會轉童心,太太倒高興過這個不相干的舊年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們轉了童心,充其量也不過聽聽戲,看看電影罷了。這要是你們,一轉童心,不是孩子們在這裡,我可要說出好的來了。」

  金銓道:「別抬杠,今天是大年三十夜啦。」

  金太太將手上那根象牙細煙管指著金銓,眼望著清秋和道之,笑道:「你聽聽他的。剛才還說,不過不相干的舊年,現在他自己倒說出大年三十夜,不許抬杠起來。這豈不是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嗎?」

  這一說,大家都笑了。金銓靠上手一張大軟椅上坐了,笑道:「作事的人,總想閑一閑,其實真閑了,又覺得不合適似的。每年到了陰曆陽曆這兩個長些的假期中,我反是悶得慌,不知道找什麼玩意來消磨光陰。我倒佩服鵬振和燕西。鵬振的衙門,是一月也不去三回,燕西更不必談了,他們一年到頭地閑著,反是有事要找他,找不著人影。我就沒有他們這種福氣可以閑得下來。」

  清秋本坐著的,站起來笑道:「這些時他倒看書,父親若是要找他,我去找他來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他在看書嗎?這倒奇了。並沒有什麼事找他,不過白問一聲。他既然在看書,那是十年難逢金滿鬥的事,就隨他去罷。」

  道之側轉臉去,背了金銓,卻對清秋微笑。清秋也偏了頭和金太太說話,道之的舉動,她只當沒有看見。金太太以為她見了公公來了,格外正襟危坐,她就沒有去留心。

  坐了一會,天色就晚了。裡裡外外,各屋裡電燈,都已點亮。男女傭僕,像穿梭一般的,只在走廊外跑來跑去。過了一會,李貴站在堂屋中門外,輕輕地問了一聲總理在這裡嗎?金銓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  李貴只站在房門邊,答道:「大廳上各事都預備好了,是不是就要上供?」

  金銓道:「還早呢。」

  李貴道:「大爺說了好幾回了,說是早一點好。」

  金銓一聽,心裡就明白,這一定是他要催著上完了供,就好去和姨少奶奶吃團圓酒。這孩子這樣望下做,實在是胡鬧。但是這件事在沒有揭穿以前,自己總是裝模糊不知道,免得容之不可,取締又有所不能。現在又看破了這種行動,便勃然把臉色一沉,喝道:「你聽他的話作什麼?知道他又是鬧什麼玩意!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這也值得生氣?鳳舉也是一樣的孩子氣,他想今天晚上,家裡和朋友家裡,當然有些玩意,他催著上了供,就好去玩了。」

  便對李貴道:「早一點也好,你全通知大家罷。」

  李貴答應走開。道之先站起來道:「我去換衣服了,要不要讓守華也參與這個盛會?」

  金銓道:「當然讓他看看。」

  清秋聽了這話,知道這一幕家祭,完全是舊式的,不必讓人招呼,自當回屋子裡去換衣服。她正要起身,金太太笑道:「這樣子,你也是要換衣服了?你穿的這紫色袍子就很好,不必換了。阿四她是因為怕孩子囉嗦,穿的是件黑袍子,太素淨了,不能不換。」

  清秋心裡可就好笑,他們家裡,說新又新,說舊又舊。既然過舊年,向祖宗辭歲,同時可又染了歐化的迷信,認為黑色是不吉利的顏色,遇到盛會,黑色衣服就不能穿了。當時因為婆婆說不必換,只坐在金太太屋子裡閒話。雖然不知道有些什麼禮節,好在自己排最末,就是行禮,也要到最後,才攤派到自己頭上來,到那時候,看事行事就得,也不必預先躊躇了。

  金太太屋子裡,自從幾個大丫頭出閣了,只有一個小蘭,她就為潮流所趨,不肯再添使女。上半年有些小事情,都是阿囡、小蘭兩個人分別了作。現在卻是金榮一個寡婦妹妹在屋子裡作些精細事情,因為她婆婆家姓陳,年紀又只二十歲,金太太不肯叫她什麼媽,就叫她一聲陳二姐。陳二姐雖然是窮苦人家出身,倒生了個美人胎子,很是清秀,身材也瘦瘦的。大戶人家,就是看不慣牛鬼蛇神的那種黃臉老媽子,因之金家的女僕,都是挑那種年紀輕乾淨伶俐的婦人做工。

  金太太一來憐惜陳二姐是個年輕寡婦,二來又愛她作事靈敏,只要你有這個意思,還不曾說出來,她已經把你的事情做好了。所以陳二姐到金家來只有幾個月,上上下下倒摸得很熟。這時,金太太一說要換衣服。陳二姐早拿了一把鑰匙在手上,走了過來,問要開哪一號箱子?

  金太太道:「家裡並不冷,就是把那件鹿皮絨襖子拿來,系上一條裙,那就行了,用不著開箱子。」

  於是清秋在外面屋子裡候著,等著金太太衣服換好,然後一同上大廳來。

  那大廳在紮彩松枝花球之間,加上許多電燈,這個時候是萬火齊明,而且彩色相映,那電燈另有一種光彩。供案前,有兩隻五獅抱柱的大燭臺,高可四五尺,放在地板上,上麵點了飯碗粗細的大紅燭,火焰射出去四五寸長。再看那些桌上陳設的禮器,也盛了些東西,都是湯汁肉塊之類。家中大小男女,這時都齊集了。

  鳳舉穿了長袍馬褂,向長案右角上,對著一個二三尺高的銅磐拿了磐槌當當當敲了三下。金銓就和金太太一同上前,站在供案之下,齊齊地向祖先遺容三鞠躬。禮畢,又是三下磐,只聽得轟通一下,接上嘩啦嘩啦,院外的爆竹,萬顆爭鳴,鬧成一片。

  在這種爆竹聲中,男女依著次序,向祖先行禮。他們還是依著江南舊俗,走廊下,東西列著兩隻銅火盆,火炭燒得紅紅的,上面掩著青柏枝,也燒得劈撲劈撲的響,滿處都是一種清香。聞到這香氣和爆竹聲,自然令人有一種過年的新感想了。在這時,梅麗就笑著跳出來道:「爸爸,你請上,大家要給你拜年了。」

  金銓看見兒女滿堂,自然也有一種欣慰的情態,背了手,在地毯上踱著笑道:「你們一年少淘一點氣,多聽兩句話就是了,倒不在乎這種形式上。」

  但是他這樣說時,大家已經將他圍困上了,就團團地給他鞠躬。象鳳舉兄弟們,究竟是兒子,父親既說不必行禮,也就是模模糊糊過去了。這兒媳們姨太太們是不便含糊的。小姐們也是女子,也只好照樣。金銓只樂得連連點頭。大家行禮畢,於是一陣風地又來圍上金太太。

  金太太倒是喜歡這件事,她就先笑著在供案面前等著。這自然是平輩的二太太首先行禮。只向下一站,說聲太太,拜年二字還不曾說出,金太太就向前一把拉住了她,笑道:「我也給你拜年,兩免罷。」

  二太太和她,已是老君老臣了,而且自己也有兒有女,只要面子敷衍一下,也就算了。其次便是翠姨,倒整整地和金太太行了一個鞠躬禮,金太太只點著頭笑了一笑道:「恭祝你正月裡財喜好,多多贏幾個錢。」

  翠姨笑道:「討太太的口彩。」

  不過嘴裡這樣說,心裡卻以為單提到賭錢,倒有些寓祝於諷了。金銓也覺得太太這話有些刺激的意味,但是她好像無意說的,臉上還帶著笑容,當然不見得要在這個時期和翠姨下不去;心裡雖然拴上一個疙瘩,好在這時大廳上,人正熱鬧忙碌,只一混,就過去了。翠姨只一行禮,其他的人,已經一擁而上,和金太太行禮,翠姨退到一邊去,這事就過去了。

  大廳上大家熱鬧一會子,時候就不早了,大家就要飯廳上去吃年飯。清秋見事行事,也是跟著了一塊兒去。那飯廳上的桌子,列著三席,大家分別坐下。正中一席,自然是金銓夫婦坐了,其餘的分別坐下。清秋正挨著潤之,卻和燕西對面坐下,潤之推了她一推,低著頭輕輕地笑道:「坐到對面去罷,怎麼坐在我這裡?」

  清秋輕輕地笑道:「父親在這裡,不要說了,多難為情?」

  潤之依舊推了推她道:「去罷去罷。」

  清秋兩手極力地按住桌子,死也不肯移動。滿堂的人,都含笑望著她。鵬振正和玉芬坐在並排,便回轉頭去,輕輕地笑道:「你瞧,就是這樣,不坐在一處的,他們毫不注意,能坐在一處的,又很認為平常的事。」

  玉芬回了頭,斜看了鵬振一眼,輕輕道:「耍滑頭!」

  說畢,她看見下方還有一個空位,就坐到下方去了。道之又和鵬振緊鄰,卻拿筷子頭,插了兩下,旁人看見,都為之一笑。這一餐飯,大家都是吃得歡歡喜喜的。吃完了飯,大家也就不避開金銓,公開地說打牌打撲克。金太太也就邀了二太太、佩芳、玉芬共湊一桌麻雀牌。金銓也背了兩隻手,站在他們身後,轉著看牌。清秋是因為第一次在外過年,少不得想到她的母親,一人輕輕悄悄地步回房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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