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金粉世家 | 上頁 下頁
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澤除夕承歡(2)


  就在這個時候,玻璃窗外有一個人影子一閃,似乎是走過來,又退回去了。清秋眼快,便問道:「外面是誰?」

  忽然外面有人格格地笑將起來。燕西聽來人的聲音,好象是道之,問道:「四姐嗎?為什麼不進來?」

  道之笑道:「說起新婚燕爾,你們真是當之無愧,那種鶼鶼鰈鰈的樣子,我沖了進來,有些不大合適吧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已走將進來。清秋聽了這話,倒有些不好意思,笑道:「四姐是作母親的人,應該指導指導我們才是,你倒拿我們開玩笑?」

  道之道:「指導指導你們嗎?除非是指著老七說。你是聰明人裡頭挑出來的頂尖兒,恐怕你要指導我才對呢。得!不要說那些客氣話。老七我問你,我那支票,你給我填上了多少數目?」

  燕西作了一個揖道:「姐姐,真多謝你,救我出了難關。我填了兩千,但是已用過去一半了,馬上還得開銷五百。」

  清秋將他遞過來的鈔票,依舊向他手上一塞,說道:「罷罷,你叫我保管,還沒有拿過來,又要用去一半,還保管什麼?當了債權人的面,你拿回去罷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自然是等著花,你想,我要是把款能保管起來,又何必去借債呢?」

  道之道:「我正是來告訴清秋妹,讓她監督著你,你要知道,我是債權團,就有派代表監督你財政的權利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還得出去開發債主子呢。」

  說畢,轉身就向外走。清秋隔了窗子望著,默然不語。道之見她這樣,好象有什麼感觸似的,便笑問道:「清秋妹,你看不慣他這種樣子嗎?他們都是這樣,花錢象流水一樣,已經花慣了。從前除了兩位老人家,別人是不好干涉他們。現在你來了,你就負有這一層責任。」

  清秋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四姐,猜錯了,我不是為這個。」

  但是她雖然否認了,卻說不出另有別的原因。道之向來就不管這些屑末小事,清秋不說,她也就算了。便道:「母親屋裡去坐坐罷,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又要看書了,晝夜坐著不動,這很是與衛生有礙的。」

  不待清秋答覆,拉了清秋就跑。

  清秋跟著她走到外面,只見那些聽差和老媽子,分批在掃院子擦玻璃,走廊上沿著花格欄,一齊編上了柏枝,柏枝中間,按上大朵的綢花和五彩葡萄大的電燈泡。廊簷下,一條長龍似地懸著花球和萬國旗。清秋道:「嘿!我們這樣文明的新家庭,對著舊年還是這樣鋪張。」

  道之道:「這是母親的意思,一年一次的事,大家同樂一下子。她老人家本歡喜熱鬧,反正無傷于文明,我們倒樂得湊趣。這就算鋪張嗎?你上那大廳裡去看看,那才是熱鬧呢!」

  清秋是初來金家過第一個年,少不得要先看看,以免臨時露怯。於是轉著回廊向外,到了大廳上,只見西式的家具一齊撤去,第一樣先射入眼簾的,就是正中壁上懸了許多畫像,男的補服翎頂,女的是鳳冠霞帔,一列有七八幅之多,這不用猜,可以知道是金家先人的遺像。在先人遺容之下,列著長可數丈的長案,長案邊系著平金繡花大紅緞子的桌圍,案上羅列著的東西,並不是平常銅錫五供之類,都是高到二三尺的古禮器。大到三四尺的東西,有的是竹子制的,長長的,下直上圓,還有一個蓋。有的是木制的,圓的地方更扁。有的是銅制的,是個長方形的匣子,兩端安有獸頭柄,下端有托子撐起。

  清秋因為念過幾本書,記得竹制是籩,木制的是豆,銅制的是簋,此外圓的方的,羅列滿案,卻不能一一指出名字來。沿著桌子,一列擺著烏銅鐘爵之類,並不象人家上供擺那些小杯小碟。心想,他這種歐化的人,倒不料有這種古色古香的供品,這也是禮失而求諸野了。

  旁邊壁上,原來字畫之類也同時撤除,另換了一批。看那上下款,必有一項是金氏先人的名號,大概是保存先人手澤之意。此外還有七八個大小的木盒子,有的盛著馬刀,有的盛著彈弓,有的盛著書冊。還有一個金漆的木盒,裡面列著一幅楷書的冊頁,近前隔著玻璃蓋看時,卻是清朝皇帝的手詔。清秋知道燕西的曾祖曾做過邊疆巡撫,這就是給那位老人家的了。

  看得正入神,道之笑道:「清秋妹,你瞧瞧,我們祖上,可都也是轟轟烈烈的人。曾祖不必說了,我們爺爺,他是弟兄三個,有文有武,誰也是二品以上。就是人丁不旺,長二房留下一個姑母。」

  清秋道:「燕西老說他的大姑母,如何如何疼他,只可惜他們一家都在上海,不能常往來,他還叫我和他一路去探望這位老人家呢。」

  道之道:「可不是!我們這位姑母太慈善了,非常地歡喜看到我們,這也因為我們家人丁單少之故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這也就不算少了,一共有八個人呢。難道還要二十位三十位不成?」

  道之笑道:「這是我說錯了,應該說親人不多才對了。這話我得再說回來,你想,望上兩輩子只有兩個後輩,自然看得很重。我們爺爺行三,他的眼光是很遠的,自己又嘗作過海邊上的官,他就說官場懂外務的人太少,讓我們父親出洋。老人家反對的自然是多,三房共這一個人,倒讓他到外國去,可是爺爺非這樣辦不可。結果,父親就在歐洲住了幾年回來。他老人家舊學原有底子,出洋以後,又有了新知識,所以正是國家要用的人才,也總算敵得住上輩。只是到了我們這輩子,可就糟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怎麼會糟?不過好的,都是在女子的一方面罷了。我們祖上是那樣有功業的人,應該是要傳過四代去的,書上不是說得有『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』嗎?」

  道之道:「你既然知道這個,你和老七好好的養下幾個小國民,把……」

  清秋不讓她說完,用手捶了道之一下,轉身就跑。恰好這裡新換地毯,還沒有鋪勻,毯子一絆腳,摔了一跤,不偏不倚,摔在地毯上的紅氈墊中間。道之看到,連忙上前來攙起她。笑道:「還沒有到拜年的時候哩,你倒先拜下來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這都是你,把我這樣摔了一跤,你可別對人說,怪寒磣的。」

  道之拍了她的肩膀道:「妹妹,我對你,哪裡還有一點不盡心盡力地照顧嗎?你要難為情,也就和我難為情差不多,哪裡會對人說哩?」

  清秋站定了,伸手理了一理鬃發,笑道:「別說了,越說越難為情,我們到母親房裡去坐一會兒罷。」

  於是攜著道之的手,笑嘻嘻地同到金太太屋子裡來。

  金太太正打開了一隻箱子,拿了一些金玉小玩意擺在桌上,自己坐在旁邊的一張沙發上,口裡銜著一支象牙細管長煙嘴子,閑閑望著。清秋走上前,站在桌子一邊,低了頭細看。金太太笑道:「你瞧瞧,哪一樣好?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是一個外行,知道哪一樣好呢?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我是不給壓歲錢的,一個人可以給你們一樣。你是新來的,格外賞你一個面子,你可以拿個雙分兒。你說你歡喜哪兩樣,你就先挑兩樣。」

  道之道:「呵喲!這面子大了,你就挑罷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這樣一來,我是鄉下人進了龍宮,樣樣都好,不知哪一種好了。」

  道之道:「好是樣樣都好,好裡頭總有更好的,你就不會把更好的挑上一兩樣嗎?」

  清秋聽說,果然老實起來,就在二三十件小玩器中,挑了一支白玉的小鵝,和一個翡翠蓮蓬,蓮蓬之外,還有兩片荷葉,卻是三根柄兒連結在一處的。金太太笑道:「你還說外行,你這兩樣東西,挑得最對,我的意思也是這樣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謝謝你老人家了。說起來不給壓歲錢,這錢可也不少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也不能年年給,看我高興罷了。」

  道之笑道:「其實你老人家要賞東西,今年不該給這個,應當保存起來,留著給小孩子們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你知道什麼,我是另有一番用意的。我的意思,先賜給小孩子母親,由他們再賜給小孩子,那麼,這也就算是傳代的物件了。若是留到將來直接給小孩子,中間就間了一代了。」

  道之笑著對清秋道:「你聽見沒有?你倒不客氣,是自己挑給小孩子的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真不知道繞上這一個大彎,媽也是,你還拿我開玩笑呢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你這孩子說話,我還和你開什麼玩笑?你上了四姐的當,你倒說我和你開玩笑。」

  道之道:「得了,媽別怪她了,讓她回頭辭歲的時候,多給你鞠幾個躬罷。趁著現在腰軟,讓她多彎彎腰,將來她有一天象大嫂一樣,直了腰子,她就不肯往下彎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