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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錢皺眉有自 奔忙兩家事慰醉無由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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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天就是二十九,晚香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過年的事,不料今年這年也做了一家之主,這年是過得很甜蜜的。不料理想卻與事實相違,偏是鳳舉躲得一點形跡沒有。外面有些人家,已是左一聲,右一聲,劈啪劈啪在放爆竹。晚香由屋子裡出來,打開玻璃門向天空一望,只見一片黑洞洞的,不時有一條爆竹火光,在半空裡一閃。想到未墜入青樓以前,自己在家中作女兒的時候,每到年來就非常地快活。二十八九,早已買了爆竹,在院子內和孩子們放。那個時候,是多麼快活!後來到了班子裡,就變了生活了,那可以算是第二個時期。這總算生平最不幸的一件事。現在嫁了金大爺,那就可以算是第三時期了。滿想今年這個年,過得熱鬧鬧的。一看這種情形,竟十分不佳。 當時晚香隔著玻璃望著外面天空,黑洞洞中,釘頭似的星光,人竟發了呆。忽然門一推,廚子送進晚飯來,晚香是和老鴇斷了往來的,娘家人又以不能生活,早逃到鄉下度命去了。這裡鳳舉不來,就是她一個人過日子,所以鳳舉體諒到這一層,總是來陪伴著她。先些時,鳳舉先是為了佩芳管束得厲害不能來,這幾天又因為債務逼得沒奈何,不能分開身。而且最難堪的,就是這兩種話都是不能告訴晚香。所以他心裡儘管是難過,卻只好憋著了放在肚子裡。 晚香既不明白他是何來由,倒疑心男子的心腸是靠不住。現在戀愛期已過,是秋扇見捐的時候了。想到這裡,不由得悲憤交集。屋子正中,一盞暢亮的電燈,不過照見桌子上一桌子菜飯。這樣孤孤單單的生活,就是再吃得一點,也覺得是人生趣味索然。坐到桌子邊下,扶了筷子,只將菜隨便吃了兩下,就不願意吃了。因鳳舉常是在這裡請客,留下來的酒還是不少,於是在玻璃格子裡,拿了一隻玻璃杯子,倒上一杯葡萄酒,一面喝,一面想心事。凡有心事的人,無論喝酒抽煙,他只會一直地向前抽或喝,不知道滿足的。 這時晚香滿腔子幽怨,只覺得酒喝下去心裡比較地痛快,所以一杯葡萄酒,毫不在意地就把它完全喝下去了。她喝完了,還覺得不足,又在玻璃格子裡,取了一隻高腳小杯子,倒上一杯白蘭地,接上地向下喝。當時喝下去,原不覺得怎麼樣,不料喝下去之後,一會兒工夫,酒力向上鼓蕩,只覺頭上突然加重,眼光也有些看不清楚東西。心裡倒是明白,這是醉了。丟下筷子,便躺在旁邊一張沙發椅上。 老媽子看見,連忙拿手巾給她擦臉,又倒了一杯水給她漱口,便道:「少奶奶,你酒喝得很多了,床上歇一會兒罷,我來攙著你。」 晚香道:「攙什麼?歇什麼?反正也醉不死。這樣的日子,過得我心裡煩悶死了,真是能醉死了,倒也乾脆。」 老媽子碰了一個釘子,不敢向下再說什麼,便走開去了。可是晚香雖然沒有去睡,但精神實在不支,她在沙發椅上這樣躺著,模模糊糊就睡著了。 當她睡著了的時候,老媽子就打了一個電話到金宅去告訴鳳舉,恰好鳳舉在外面接著電話,說是晚香醉得很厲害,都沒有上床去睡。鳳舉心裡一想,這幾天總是心緒不寧,莫非禍不單行,不要在這上面又出了什麼亂子。也不管佩芳定下的條約了,馬上就問家裡有汽車沒有?聽差說:「只有總理的汽車在家。」 鳳舉道:「就坐那汽車去罷。若是總理要出去,就說機器出了毛病,要等一等。我坐出去,馬上就會讓車子先回來的。」 聽差見大爺自己有這個膽子,也犯不上去攔阻,就傳話開車。鳳舉大衣也沒有穿,帽子也沒有戴,就坐了汽車,飛快地來看晚香。到了門口,汽車夫問要不要等一等?鳳舉道:「你們回去罷。無論那一輛車子開回來了,你就叫他們來接我。」 說時,門裡聽差,聽見汽車喇叭聲,早已將門開了。鳳舉一直往上房奔,在院子裡便道:「這是怎樣回事?好好的醉了。」 老媽子推開玻璃門迎了出來,低著聲音道:「剛睡著不大一會兒,你別嚷。」 鳳舉走到堂屋裡,見晚香睡在一張沙發上,枕著繡花軟墊,蓬了一把頭髮。身上蓋了一條俄國絨毯,大概是老媽子給她加上的。腳上穿著那雙彩緞子平底鞋,還沒有脫去呢。鳳舉低著身子看看她臉上,還是紅紅的,鼻子裡呼出來的氣,兀自有股濃厚的酒味。因伸手摸了她一下額角,又將毯子牽了一牽,握著她的手,順便也就在沙發上坐下。老媽子正斟了一杯茶,放在茶几上。 鳳舉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一個人喝酒,會醉得這樣子。」 老媽子笑道:「都是為了你不來吧?少奶奶年輕,到了年邊下,大家都是熱熱鬧鬧的,一個兒在家裡待著,可就嫌冷淡了。家裡有的是酒,喝著酒解解悶,可也不知道怎麼著,她就這樣喝醉了。我真沒留意。」 鳳舉一接電話,逆料是不出自己未來這層緣故,現在老媽子一說,果不出自己所料。看了看海棠帶醉的愛姬,又看了看手上的手錶,一來是不忍走,二來也覺得時間還早,因此找了一副牙牌,倒在圓桌上來取牙牌數,藉以陪伴著她。晚香醉得很厲害,一睡之後,睡得就十分地酣甜,哪裡醒得了?約莫到了十一點鐘,電話來了,正是家裡的汽車夫來問,要不要來接?鳳舉一看晚香還是鼻息不斷響著,就分付不必來了。 一直等到十二點多鐘,晚香才扭了一扭身子,鳳舉連忙上前扶著道:「你這傢伙,一不小心,你就會滾到地下來了。」 晚香聽到有人說話,人就清醒了些,用手揉著眼睛,睜開一看,見鳳舉坐在身邊,仍舊閉上了眼。閉了一會,然後睜開來,突然向上一坐,順手把蓋在身上的毯子一掀,就站起來。鳳舉一把撈住她的手,正想說一句安慰她的話。她將手使勁一牽,抽身就跑進房裡去了。 鳳舉候了半晚,倒討了這一場沒趣,也就跟在後面,走進房裡來。晚香正拿了一把牙梳,對了鏡子,梳著自己頭上的蓬鬆亂髮。鳳舉對她的後影,在一邊坐下,歎了一口氣道:「做人難羅!你怪我,我是知道,但是你太不原諒我了。」 晚香突然回轉身來,板著臉道:「什麼?我不原諒你,你自想想,我還要怎樣原諒你呢?爺們都是這樣,有了新的,就忘了舊的,見了這個,就忘了那個,總是做女子的該死!」 鳳舉聽了她的話,知道她是一肚子的幽怨,便笑道:「你不用說了,我全明白。」 晚香道:「你明白什麼?你簡直就是個糊塗蟲。」 鳳舉笑道:「你罵我糊塗,我知道這是有緣故的,無非是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過這種寒年,很是冷淡,覺得我這人不體諒你。但是你要想想,又是家事,又是公事,雙料地捆在身上,我不能全拋開了來陪你一人。」 晚香道:「你不要瞎扯了,到了這年邊下,還有什麼公事?」 鳳舉道:「惟其不懂,所以你就要錯怪人了。這舊曆年,衙門裡向來是注重大家得照常地辦公。況且我們是外交部,和外國人來往,外國人知道什麼新曆舊曆年哩?他要和我辦的公事,可得照常地辦。家裡的事呢,一年到頭,我就是這幾天忙。你說,我一個人兩隻手兩條腿,分得開來嗎?」 晚香道:「說總算你會說,可是很奇怪,今天晚上,你又怎麼有工夫來了?」 鳳舉笑道:「不要麻煩了,酒喝著醉得這樣子,應該醒一醒了。」 便分付老媽子打水給少奶奶洗臉。又問家裡有水果沒有?切一盤子來。老媽子說是沒有。鳳舉道:「這幾天鋪子裡都收得晚,去買去買。」 於是又掏出兩塊錢,分付聽差去買水果。水果買來了,又陪著晚香吃。這個時候,就有一點半鐘了。晚香雖然是有他陪著,卻是老不肯開笑臉,這時突然向鳳舉道:「你還不該走嗎?別在這裡假殷勤了。」 鳳舉本也打算走的,這樣一說他就不好意思走了。便笑道:「你不是為了一個人冷淡,要我來的嗎?怎麼我來了,又要我走?」 晚香道:「並不是我要你走。大年下弄得你不回去,犯了家法,我心裡也怪過意不去的。」 說著,就抿嘴一笑。鳳舉伸了手扯住她兩隻手,正要說什麼,晚香一使勁,兩隻手同時牽開,板了臉道:「別鬧,我酒還沒有醒,你要走,你就請罷。」 說時,她一扭身坐到一張書桌邊,用手撐了腮,眼睛望著對面牆上,並不睬鳳舉。鳳舉笑道:「你看這樣子,你還要生氣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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