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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回 永夜湧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難(2)


  想著想著,桌上那架小金鐘,吱咯吱咯地響著,又把短針搖到了三點。無論如何,這樣夜深,他是不回來的了。自己原想著等燕西回來一塊兒睡,那才見得新婚的甜蜜。等候到這時還不見來,那就用不著等了。於是,一個人展開被褥,解衣就寢。但哪裡睡得著?頭靠著枕上,想到自己的婚姻,終是齊大非偶,帶著三分勉強性。結婚的日期,也太急促,弄得沒有考量的餘地。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個調皮的樣子,將來倒是自己一個勁敵。

  清秋在枕上這樣一想,未免覺前途茫茫,來日大難。第一,妯娌都是富貴人家的小姐,背後有一種勢力可靠。第二,自己和燕西這一段戀愛的經過,雖在這種年月,原也算得正大光明,可是暗暗之中,卻結下幾個仇人。自己雖然是極端地讓步,然而燕西為人有點喜好無常。雖然他對於我是二十四分誠懇,無奈他喜歡玩,仇人在這裡面隨便用一點兒狡猾,自己就得吃虧。譬如今天,新婚還沒有到一周,他就沒有回家,就顯得他靠不住。第三,自己母親對於這婚事,多少也有點勉強。若知道我一進金家,就成了一個入宮見妒的蛾眉,她要怎樣地傷心呢?要說我不該嫁燕西,這種心事是不應有的。他是怎樣一個隨隨便便的人,對我卻肯那樣用心,而且犧牲一切來就我,我不嫁他,哪裡還找這種知己去?可是嫁過了,就是這樣的一副局勢,前途又非常的危險,我這真是自尋苦惱。

  好好的一個女子,陷入了這一種僵局之內,越想越覺形勢不好,她就越傷心,也不知這眼眶內一副熱淚從何而起,由眼角下流將出來,便淋在臉上。起初也不覺得,隨它流去。後來竟是越流越多,自己要止住哭也不行。心想,不好,讓老媽子知道了,還不知道我為什麼事這樣哭;加上他今晚上又沒回來,他們若誤會了,一傳出去,豈不是笑話?因此,人向被窩中間一縮,縮到棉被裡面去睡。

  在被窩中間,哭了一陣,忽然一想,我這豈不是太呆?人生不滿百,長懷千歲憂。我為什麼作那樣的呆事?老早地愁著。天下事哪有一定,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說。現在不過有我母親,遇事不能不將就。若是沒有我母親,只剩我一個人,那就生死存亡,都不足介意。慢慢向寬處想,心裡又坦然多了。因為這樣,人才慢慢地睡著。

  睡得模模糊糊,覺得臉上有一樣軟和的東西,挨了一下。睜眼看時,卻是燕西伏在床沿上,他身上穿的西服,外面罩著大衣,還沒有脫下,看那樣子,大概還是剛剛回來。因為自己實在沒有睡夠,將眼睛重閉了一閉,然後才睜開眼來。燕西笑道:「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深吧?真是對不住。他們死乞白賴地拉我打牌,還不許打電話,鬧到半夜,我又怕回來了,驚天動地。就在劉家客廳裡火爐邊下,胡亂睡了兩個鐘頭。」

  清秋連忙扶著枕頭,坐起來道:「你簡直胡鬧,這樣大冷天,怎麼在外熬一夜?我摸摸你手看。」

  說時,一摸燕西的手,冷得冰骨。連忙就把他兩手一拖。拖到懷裡來,說是:「我給你暖和暖和罷。」

  燕西連忙將手向回一抽,笑道:「我哪能那樣不問良心,冰冷的手伸到你懷裡去暖和,哎呀,怎麼回事?你眼睛紅得這樣厲害。」

  說時,將頭就到清秋臉邊,對她的眼睛仔細看了一看,輕輕地問道:「小妹妹,昨晚上你哭了嗎?」

  清秋用手將他的頭一推,笑道:「胡說,好好的哭什麼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不要賴,你眼睛紅得這樣,你還以為人家看不出來嗎?」

  於是走到後房洗澡兼梳妝室裡,取了一面鏡子來,遞給清秋手裡,笑道:「你看看,我說謊嗎?」

  清秋將鏡子接過來,映著光一看,兩隻眼睛珠長滿了紅絲,簡直可以說紅了一半。將鏡子向被上一扔,笑道:「你還說呢?這都是昨晚上等你,熬夜熬出來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難道你一晚上沒有睡嗎?」

  清秋道:「睡不多一會兒,你把我吵醒的,可以說一晚上沒有睡著。」

  燕西道:「既然如此,你就睡罷。時候還早著哩,還不到八點鐘,他們都還沒有起來呢。」

  燕西一面說著,一面脫了大衣,卸下領帶。清秋道:「你為什麼都解了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我還要睡一會兒。」

  清秋手撐著枕頭,連忙爬起來,笑道:「不行,你要上床來睡,我就起來。」

  燕西見她穿了一件水紅絨緊身兒,周身繡著綠牙條。胸前面還用細線繡了一個雞心。脖子下面,挖著方領。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:「別起來,別起來。」

  清秋將他手一撥道:「冰冷的手,不要亂摸。」

  燕西道:「剛才你說我的手冰冷,還給我暖和暖和,這會子你又怕冷。」

  清秋道:「不和你說這些,你睡不睡?你要睡,我就起來,你不睡,我躺一會子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忍心讓我熬著不睡嗎?」

  清秋道:「你不會到書房裡睡去?」

  燕西道:「書房裡的鋪蓋,早收拾起來了,這會子你叫我去睡空床嗎?」

  清秋見他如此說,一面披衣,一面起身下床。燕西道:「你真不睡了嗎?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睡你的,我睡不睡,關你什麼事?」

  燕西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「你真不睡,我就用不著客氣了。」

  於是清秋起來,燕西就睡上。下房裡的李媽、劉媽聽到上房有說話的聲音,逆料燕西夫婦都起來了,便來伺候茶水。一進房門,看見清秋對著窗子坐了,李媽道:「喲,七少奶奶,怎麼了?你眼睛火氣上來了吧?」

  清秋微笑道:「可不是!這幾天都沒有睡好,熬下火來了。我眼睛紅得很厲害嗎?」

  李媽道:「厲害是不厲害,不過有一點紅絲絲,閉著眼養養神,就會好的。天氣還早,你還躺一會兒罷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起來了又睡,那不是發了癲嗎?」

  李媽道:「就不睡,你也在屋子裡坐一會兒罷,先別到太太那兒去了。」

  清秋聽她這樣說,以為自己眼睛不好,又拿鏡子來照了一照,一看之下,果然眼睛的紅色,一些兒也沒有退。便笑道:「你到太太房裡去一趟,若是太太問起我來,就說我腦袋兒有點暈,已經睡了。」

  李媽笑道:「一點事沒有,我怎樣去哩?」

  清秋道:「那就不去也好,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再去說明就是了。」

  清秋這樣說了,果然她上午就沒有出房門,只是在屋子裡坐著。燕西先沒有睡著,還只管翻來覆去。到後來一睡著了,覺得十分地香,一直到十二點鐘,還不知道醒。清秋因為自己沒有出房門,燕西又沒起來,很不合適,就到床面前叫了燕西幾回。哪裡叫得醒?心想,他是熬夜的人,讓他去睡罷。又拿鏡子照了一照,眼睛裡的紅絲,已經退了許多,不如還是自己出去罷。因此,擦了一把臉,攏了一攏頭髮,便到金太太這邊來吃午飯。恰好佩芳為了鳳舉的事,又來和婆婆訴苦,金太太勸說了一頓,叫她就在這裡吃飯。

  清秋來了,金太太先道:「我剛才聽說你不很大舒服,怎麼又來了?」

  清秋道:「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點,今天又起來得早,沒有睡足,頭有點暈,不覺得怎樣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我聽到李媽說,老七昨晚上沒有回來,你等了大半夜,一清早回來,就把你吵醒了。你也傻,他不回來,你睡你的得了,何必等呢?要是象鳳舉,那倒好了。整夜不歸,整夜地等,別睡覺了。喲!眼睛都熬紅了,這是怎麼弄的?」

  佩芳本是一句無心的話,清秋聽了,臉上倒是一紅。笑道:「我真是無用,隨便熬著一點,眼睛就會紅的。」

  清秋說著話,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。金太太就近一看,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紅。心裡想,那也難怪,新婚不到幾天,丈夫就整晚不在家,大概昨晚上又急又氣,又想家,哭了一頓了。便道:「老七這孩子。非要他父親天天去管束不可。有一天不管他,他就要作怪了。他又到哪裡去了?」

  清秋笑道:「據說昨晚上他就是不肯在外面打牌的,因為人家笑他,他和人家打賭,就沒有回家,而且還打賭不許打電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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