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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回 新婦見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從客十目弛騁(3)


  過了一會,梅麗笑嘻嘻地來了,她換了玫瑰紫色海絨面的旗袍,短短的袖子,露出兩隻紅粉的胳膊,下面穿的湖水色的跳舞絲襪子,套著紫絨的平底魚頭鞋,漆黑頭髮,靠左邊鬢上,夾了一個張翅珊瑚蝴蝶夾子,渾身都是紅色來配襯,極得顏色上調和,佩芳看見,先就笑道:「八妹今天喜氣洋洋的。你瞧,穿這一身紅。」

  梅麗道:「今天家裡有喜事,為什麼不穿得熱鬧些?」

  說時,一挨身就在藹芳身邊坐下。藹芳笑道:「你總是這樣喜歡趕熱鬧,那邊不有空位子,擠到一處來作什麼?」

  梅麗道:「咱們談談不好嗎?一會子,三嫂也來,她就是個戲迷,什麼戲也懂,臺上唱一段,讓她先講一段,那就有個意思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目光向四處張看,偶然看到身後,忽見那兩個漂亮的男儐相,齊齊地坐在那裡聽戲。她也認得謝玉樹的,倒先站起來,和他點著頭笑了一笑。謝玉樹看見人家招呼,也不能不理會,和梅麗點了一點頭。這一來,把前面的兩位烏小姐,倒看呆了。

  烏二小姐更是疑惑,八小姐怎麼會和那個美少年認識?這小小一點年紀,倒也知道捷足先得,可見愛美的心思,人人都是有的。因之,要偷看背後的意思,更為密切,差不多三四分鐘時間,就要回頭向後一看。梅麗天真爛漫的人,倒不甚注意。藹芳明知其中之意,也裝不知道。心想,隨便你去看,看你看到什麼時候。這其間衛璧安和謝玉樹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,再要坐這裡,就怕看得引出風潮來,大家都怪難為情的。

  因此,二人說了一句走罷,就各自走開,依舊到小客廳裡來。燕西道:「到處找你兩個人,全找不著,哪裡去了?」

  衛璧安笑道:「我們有哪裡可去哩?這裡全是生地方,我們聽了兩出戲來了。」

  王幼春笑道:「你們去看戲,仔細人看你啦。」

  他這樣一說,又弄得謝衛二人無辭可答。孟繼祖道:「這話未免可怪,他們又不是兩個大姑娘,怕什麼人來看?」

  衛璧安勉強笑道:「這儐相真是做不得,朋友和儐相開起玩笑來,比和新郎開起玩笑來還要厲害呢。」

  孟繼祖道:「這話對。我們還是鬧新郎,新郎縱然臉皮厚,我們還可以鬧新娘啊。走罷,我們鬧新娘去!」

  於是這一大班人,一陣風似的,又擁到新房裡來。

  這新房裡,本還有幾位女客,看見這一班如狼似虎的惡少擁了進來,也就不言而退。清秋在家裡早幾個星期,就愁到了鬧新房的這件事。知道金家親戚朋友,家鄉人最多,遇到這些喜慶禮俗,還有襲用家鄉的老套。家鄉鬧房這件事,向來是十分厲害的。新娘越是怕羞,他們會越鬧得厲害。

  這其間只有一個法子,老著臉全給他一個不在乎,事情一平淡,鬧房的人就樂不起來,這就不會那麼鬧了。主意打定了,心裡也就不害怕,所以這些人一擁進屋子,她並不躲閃,索性站著笑臉迎上前來,說道:「諸位先生請坐,我是生地方,招待不周,請多多原諒。」

  大家一進門,打算就痛痛快快鬧上一陣子的,不料新娘子和理想中的人物不同,大大方方地出來見面,而且不讓眾人開口,她那裡就先表示了:這裡是生地方,招待不周,請大家原諒。這幾句很輕鬆的話,聽去好象不算什麼,可是大家都覺得她有先發制人的手腕。人家是規規矩矩地來招待你,你若嬉皮涎臉和人開玩笑,這在表面上,似乎講不過去。因之,大家都收著笑臉,愣住了,沒辦法。究竟還是孟繼祖口才好一點,便笑著上前一拱手道:「新嫂子。」

  清秋道:「不敢當,我不知道怎樣稱呼,請原諒。」

  孟繼祖正要向下說幾句玩話,偏是新娘子又客氣起來了,不過自己出了馬,決計不讓新娘子擋回去,就笑道:「我叫孟繼祖,是燕西世交朋友,親密一點說,也可以算是弟兄們吧。我聽說新娘子文學很好,作得一手好詩,今日大喜之期,一定有絕妙的佳章定情,能不能先給我們瞻仰瞻仰呢?」

  這個題目提出來,清秋有些為難了,難道這也可以給他們一個不在乎,說是我能作詩,當面就作,那未免太放肆了。只得笑說道:「不會作詩,請原諒。」

  孟繼祖將右手一舉,向大家伸出三個指頭來,笑道:「我們進門,新娘便什麼沒有賞賜,可連給了我們三原諒。」

  那個三字,故意用土語念成沙,越是俏皮。清秋一想很對,也就嫣然一笑。大家看見,乘機便鼓了一陣掌。孔學尼道:「我們一進來,幾乎弄成了僵局,到底小孟有本領,總算把新娘引笑了。」

  王幼春也笑道:「我們排了大隊,來了這麼些個人,引著新娘一樂,這就算了嗎?」

  孟繼祖道:「依你怎麼辦呢?我就只有這樣大的本領,只能辦到這個程度。不過你要能出好主意,叫我去作,我一定能照著法子去辦的。」

  王幼春道:「我倒有個好法子,不知你能辦不能辦?可是辦不辦在你,讓你辦不讓你辦,不在乎新娘子是不是給面子。」

  孟繼祖道:「什麼法子?你說罷,若是新娘子不給面子,我就對她先行個三鞠躬。」

  清秋一聽這話,見事不妙,看這人樣子是很輕佻的,若他真個對人行個三鞠躬起來,那怎麼辦呢?還是答應人家的要求,不答應人家的要求呢?便不等孟繼祖開口,就輕輕說道:「諸位請坐,諸位請坐!」

  說話時故意放出很殷勤的樣子,向大家周旋。大家見新人客氣,不能不中止笑謔的聲浪。人既多,大家一謙遜,把這事又打斷了。燕西原也跟了眾人來的,只在房門外徘徊,這時,也不知道哪裡拿了一筒煙捲進來,就向大家敬煙。孟繼祖道:「新郎敬煙不算奇。」

  下面一句,正是說了新娘送火。清秋早搶上前一步,接了煙筒過來,就拿煙筒每個人面前遞了去。燕西會意,拿了盒取燈,接上就擦了給人點煙。兩個人應酬起來,態度是非常地恭敬,大家無論如何,也不好再挑眼。隨後雖然還有人出主意,燕西已懂了清秋禦敵之法,只是對大家一味地謙和,大家真也再沒有法子向下鬧。說笑了一陣,覺得沒有多大的趣味,也就走了。

  到了外面,王幼春不見燕西在內,便道:「這對新人真厲害,我們簡直沒有法子逗他。」

  孟繼祖道:「新娘子也並不難對付,實在是去鬧的人太無用,新娘一客氣,你們全不作聲,讓我個人去鬧,鬧得我孤掌難鳴,那有什麼法子?」

  孔學尼望了他一望,笑道:「還是照我那個法子辦罷,准沒有錯。」

  孟繼祖道:「別說別說,這是攻其無備的事,就要出其不意。」

  這些人裡面,有知道的,大家也就相視而笑,不知道的,以為這裡面有好文章,也不願明問。好在這裡,有的是熱鬧場合,大家暫分頭取樂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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