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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回 新婦見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從客十目弛騁(2)


  清秋明知這是婆婆使的金蟬脫殼之計,正好趁此下場。因此,當真斯斯文文地給大家鞠了一躬。大家明知她婆媳演了一出雙簧,但是人家做得很光滑,有什麼法子呢?就有人提議道:「前面戲開演了,我們聽戲去罷。」

  於是也就借著這麼機會,一陣風似的走了。

  那邊戲廳裡,本很乾淨,鵬振就歡喜邀了他一班朋友,在這裡玩票兒。這回家裡有大戲,他們更收拾得清楚,早已仿了外面新式大戲院的辦法,一排一排,都改了藤座椅。象這樣的人家,當然是男女不分座,不過靠左有一圈圈地方,是女賓的特殊地位,女賓有不願男賓混雜的,可以上那兒去。但是來的女賓,卻沒有故意坐在那兒去的。燕西本來在前面陪客,他覺得太膩了,家裡有現成的戲,不能不來看一看,因此,他趁著大家歡喜之際,一溜就溜到戲場裡來,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。一回頭倒平空添了一樁心事,原來那位舞友邱惜珍女士,正坐在身邊,只隔了一個空位子。燕西還沒有開口,她先就笑道:「七爺,恭喜啊!怎麼有工夫來聽戲?」

  她說這話,燕西倒不知所答,不覺先笑了一笑。本來一個男子,不能娶盡天下的好女子,也不能說一個男子在女友中娶了一位做夫人,就對不住其他的女友。可是很怪,燕西這個時候,好象見了什麼女友,都有些對不住人家似的。加以邱惜珍和本人討論電影及跳舞,感情又特別一點,所以她恭喜一聲,似乎這裡面都含有什麼刺激意味似的。因含著笑坐近一個位子來,笑道:「以先我怎麼沒有看見你?」

  邱惜珍道:「你們行大禮的時候,我就參與的,還鼓了掌歡迎你的新夫人呢。那個時候,你全副精神,都在新娘身上了,哪會看見女友呢?」

  燕西笑道:「言重言重!」

  邱惜珍且不理他,半站起身來,對那邊座位上招了一招,燕西看時,那邊位上也有個女子起身點頭。邱惜珍笑道:「回頭再談。」

  說畢,她起身到那邊了。燕西碰了一鼻子灰,沒意思得很。心想,這樣看起來,無論男子和女子,還是不結婚的好,結了婚身子有所屬,就不能得大多數的人來憐愛了。怪不得,我們兄弟中,從前以我交女友最容易,而今看起來,恐怕也要取消資格了。」

  燕西正在這裡想入非非,忽然有個人,啪的一聲,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。燕西一回頭,原來是孟繼祖笑嘻嘻地站在身後。他道:「大家到處找你,你倒在這兒快活!」

  燕西拉著他的手道:「何妨坐著聽一兩出戲呢?」

  孟繼祖道:「今天的戲,無非是湊個熱鬧勁兒,有什麼看頭?」

  說到這裡,後面跟來一大班人。最前面就是他們詩社裡的朋友韓獨清、沈從眾。他們自從上年詩社一會而後,常引燕西作為文字朋友。這次燕西結婚,韓獨清做了十首七絕,工楷寫了,用個鏡框子架著,送到金宅來。他既發起了這個事,詩社裡的朋友,少不得都照辦。燕西知道,他們的詩都不大高明,若是掛在禮堂上,恐怕父親看了說閒話,因此,只把七八架鏡屏,都在新房的樓上掛了,料著那個地方,父親是不會去的。

  不料這韓先生他偏留心這件事,到了金家前前後後,找了一個周,卻不見同會詩友的大作,自己滿心想借這個機會露上一露,不料一點影子沒有。大為掃興之下,這時見了燕西,他首先就說道:「燕西兄,我們做的那幾首歪詩,是臨時湊起來的,實在不高明。」

  燕西道:「好極了,都好。」

  說到這裡,低了聲音笑道:「我把你們的作品都列在新房樓上,明天我要引新娘子看看你們的大作呢。」

  韓獨清聽說他的作品掛在新房樓上,他高興得了不得,將手一拍道:「這話是真嗎?我知道新娘子文學不錯,我們一定要請新娘賜和幾首。」

  說時,兩手一揚,聲音非常之高。韓獨清這樣說,他是要表示自己會作詩,好讓大家知道。燕西連忙拉住他的手道:「別嚷別嚷!」

  韓獨清見燕西不是那樣高興的樣子,就不敢追著向下說。接上他們詩社裡的那位老前輩楊慎己先生,也就跟著來了,手上拿了帽子,老遠地就一步一個長揖,高舉到了鼻尖,口裡可就說道:「恭喜恭喜。」

  燕西一看,事情不好,搬了這些個醋缸到戲場裡來,非把戲場上人全酸走不可。便起身道:「我們到客廳裡去坐坐。」

  楊慎己晃著身軀道:「我看燕西兄大有和我們聯句之意。獨清兄,繼祖兄,走,我們聯句去。趁著良辰吉日,詩酒聯歡,多麼地好!比在這裡聽戲,不強得多嗎?」

  燕西巴不得他們走,自己引導,就把他們引將出來,一直引到小客廳裡。楊慎己並不住地摸著鬍子道:「今日催妝之詩,未可少也。」

  說時,連搖了兩下頭。孔學尼笑道:「新娘子都進房幾個鐘頭了,還催什麼妝?催新娘上妝到婆婆家來了,催於何有?」

  楊慎己先是一時高興,把話說錯了,這裡要更正,已是來不及,便笑道:「對了對了!某有過,人必知之,我是說花燭之詩,一個不留神,就說出催妝詩來了。該打該打!我聽說新娘子天才極高,今天晚上不要學那蘇小妹三難新郎吧?」

  這句話倒把孟繼祖提醒了,笑道:「今天晚上新房裡是有意思的,我們要斯斯文文地鬧一鬧才好。」

  孔學尼對孟繼祖?了?眼,笑道:「可不許作煞風景的事。」

  他們這種酸溜溜的樣子,別人還罷了,惟有謝玉樹和衛璧安兩個人,看不大慣。衛璧安就低低地說道:「遇到這樣的好戲,我們為什麼不去看看?」

  謝玉樹笑道:「我早就想去看,無奈這裡全是生人,沒有人引去,怪不好意思的。」

  衛璧安道:「人多客亂,誰又認識誰?我們還是去聽戲罷。」

  二人約好,也不驚動眾人,慢慢地踱到戲場上來。這裡面男賓不過三分之一,女賓要占三分之二,說不盡鬢影衣香,珠光寶氣。衛謝兩人也不敢多事徘徊,看到身邊有兩個空椅子,便坐了下去。這一坐下,心裡倒坦然了,反正是坐著聽戲,就不怕受女賓的包圍了。聽得正有趣的時候,因人家鼓掌,衛璧安忘其所以,也趕著鼓起掌來。一面對謝玉樹道:「真好。」

  這真好兩個字剛說出,前面坐的女賓,忽然一位回轉頭一看,衛璧安見了,心中正如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一般,渾身似乎有一種奇異的感觸。那人不是別人,正是剛才在禮堂上會面的那位女儐相吳藹芳女士。衛璧安因為和人家並沒有交情,未曾打算和她打招呼,那吳女士倒是落落大方,笑著點了一點頭,又叫了一聲衛先生。衛璧安來不及行禮了,竟把身子一欠,站將起來。吳藹芳嫣然一笑道:「聽戲不客氣,請坐請坐。」

  衛璧安還是說不出所以然來,只是是的答應了一聲。直待吳藹芳回過頭去,他才坐下來。謝玉樹看見,早是拐了他胳膊兩下。衛璧安雖然心裡十分矜持,臉上也就不由得一陣發熱,也不能作什麼表示,只得把腳對謝玉樹的腿敲了一敲。謝玉樹一笑,也就算了。那前面吳藹芳正和她姐姐吳佩芳同座。佩芳低了頭下去,輕輕地問道:「你和他原來認識嗎?」

  藹芳沒說,只搖了一搖頭。吳氏姊妹坐的前排,就是烏大小姐烏二小姐,她兩人是文明種子,凡事都不避什麼嫌疑的。二小姐看見衛璧安、謝玉樹這一對美男子在座,就不住地回過頭來看,現在看到吳藹芳向衛璧安打招呼,倒以為他兩人認識,便回過臉來,對她一笑。藹芳見她這一笑,倒莫名其妙,對著她只是發愣。二小姐於是手扶著椅背,回過頭來對著藹芳。藹芳看那樣子,好象是有話說,便也將頭就過來,輕輕地問道:「說什麼?」

  二小姐眼皮向後,下巴頦接下一翹,笑道:「這個人真可以說是美男子。七爺在哪裡找了這樣兩個漂亮人物來當儐相?」

  藹芳不料到她問出這話來,答覆不好,不答覆也不好,倒十分為難起來,臉上紅著,只哼了一聲。烏二小姐看到一二分,覺得不便說什麼,依然回過頭去看戲。佩芳見烏二小姐這樣鬼鬼祟祟的,不覺又回過頭來,對衛璧安看了一眼。衛璧安先曾見她站在男方家族隊中,知道她是金家的一位少奶奶。見她這樣注意自己,恐怕自己有什麼失儀的地方,索性板著面孔,只管看了臺上,什麼話也不說,對於佩芳的探望,只當沒有看見。佩芳也明知衛璧安不好意思,看了一下,也只是微微一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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