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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從星拱月 華堂成大禮美眷如仙(3)


  清秋就俯著腰鞠躬,為什麼要鞠躬?也不知道。這時,周圍前後全是人包圍了,低了頭看見許多人的衣服和腿,擠來擠去,這就更不敢抬頭了。似乎進了幾重門,還有一道回廊,到了回廊邊,那樂隊就停住了不上前。上了幾層臺階,便覺腳下極柔軟,踏在很厚地毯上。人縫裡只見四處彩色繽紛,似乎進到一座大屋裡,屋裡犄角上,又另是一陣鼓角弦索之聲,原來這已到禮堂上了。

  這裡本是舞廳,廳角上有音樂台,是烏二小姐他們主張,把華洋飯店裡的外國樂隊叫來了,讓他們在這裡奏文明結婚曲。外面音樂隊的樂聲未止,裡面音樂隊的樂聲,又奏將起來,一片鼓樂弦索之聲,直拂雲霄。

  音樂本來是容易讓人陶醉的東西,人在結婚的時間,本來就會醉,現在清秋是醉上加醉,簡直不知身之所在了。這禮堂開著側邊門,就通到上房了,上房已臨時收拾了一間小客廳,作為新人休息之室,就是和燕西書房隔廊相對地方。一進休息室,金家年紀大些的人還好些,惟有年輕些的,早忍耐不住,就擁進屋來。第一便是梅麗,和玉芬妹妹王朝霞,一直看到清秋臉上。吳藹芳就給她介紹道:「新娘子,這是八妹,這是你三嫂子的王家妹妹。」

  清秋便對她二人笑了笑,梅麗一見清秋年紀不大,和自己差不上下,先就有幾分願意。她百忙中想不出一句什麼話來,就道:「新娘子,我早就知道你了。」

  清秋笑著低聲道:「我也知道妹妹,我什麼也不懂,請你指教。」

  還要說第二句,外面司儀人已經請新娘就席了。儐相攙著清秋出去,梅麗受了新娘一句指教的話,立刻興奮起來,便緊傍著儐相,好照應這位得意的嫂嫂。

  走上禮堂,男男女女,圍得花團錦簇,簡直不通空氣。新人入了席,大家一看這一對青年男女,都是粉搏玉琢,早暗暗地喝了一聲彩。偏是這四位大的男女儐相,又都俊秀美麗,真是個錦上添花。司儀人贊過夫婦行禮之後,證婚人念婚書完畢,接上便是新郎新婦用印。這一項手續,本來分兩層辦理,有的新郎新婦自己上前蓋印,有的是儐相代為蓋印。這個禮堂,雖非常之大,但是家族來賓過多,擠得只剩了新人所站的一塊隙地。

  新郎倒罷了,新婦若要上前,現在是面朝北,必得由左邊人堆擠上去,繞過上面一字橫排的證婚禮案,然後再朝南用印。她除了兩個儐相在身邊挽了一隻手臂而外,身後還另有兩個小天使牽著喜紗,這就太累贅了,要走上去,似乎不容易。當司儀贊一聲新郎新婦用印之後,新婦便在衣服裡一掏,掏出圖章盒子來,順手遞給儐相吳藹芳,將手又把她扯了一扯。

  吳藹芳明白,這是要她代表,好在金家她是熟極了的,便毫不躊躇,走到禮案面前去。這邊是儐相代庖,那邊新郎也是請儐相代,順手是衛璧安,就把圖章盒子交給他了。他當儐相,真還是生平第一次,也就繞到禮案上面去。他看見吳藹芳來了,引起了他一肚子西洋墨水,用那女子佔先的例子,要讓吳藹芳先蓋印,站在一邊未動。但是吳藹芳卻是一個老手,她知道按著禮節,是不適用女子佔先的。見衛璧安有謙讓之意,便對衛璧安道:「請你先蓋。」

  衛璧安又是個多血的男兒,一難為情,臉上先就是一紅,點頭說:「是是。」

  但是那個是字,也只有他自己聽見罷了。吳藹芳看見,心裡想道:人長漂亮罷了,怎樣性情也像是個女子?含羞答答的,這倒有個意思。這樣想著,眼睛就不免多看他兩眼。衛璧安正是有些心慌,見人家注意他,更是手腳無所措,他將燕西的圖章,在結婚人名下蓋了印之後,要放進圖章盒子裡去。他忘了婚書男女各一張,蓋了男方的,卻未蓋女方的。

  吳藹芳知道他錯了,又覺得人家很斯文的,別再說出錯處了,讓人家下不下去。因擠了向前,將壓著婚書的銅鎮紙一挪,把上面的一張婚書拿開,低低地道:「這一張也是由男方先蓋印的。」

  衛璧安這才明白過來,自己幾乎弄錯,也來不及說是了,微微和吳藹芳點了一下頭,便向婚書上蓋章。蓋完了章,他又忘了退回原處,只管站在那邊看吳藹芳蓋印。吳藹芳蓋完,一抬頭,見他還站在這裡,便道:「我們這應該退回原處了。」

  衛璧安微微應了一聲哦哦,自退下來。這一種情形,燕西都看在眼裡。這以後證婚人介紹人來賓致頌詞,都是些恭維的話。有些調皮的青年男賓,雖然想說幾句,見那上前的主婚人證婚人,都是鄭而重之的樣子,也不敢說。到了後來,是主婚人致謝詞,因為是在金家,金銓就向宋潤卿謙讓了一下,說是潤卿兄請。宋潤卿拱著手,大馬褂袖口齊平額頂,連連拱揖道:「總理請,總理請,兄弟不會演說。」

  金銓一想,既是不會演說,若是勉強,反覺得不好。因此,自己便由主婚人的位置,向中間擠了一擠,挺著胸脯,正著面孔,用很從容的態度說道:「今天四小兒結婚,蒙許多親友光臨,很是榮幸。剛才諸位對他們和捨下一番獎飾之詞,卻是不敢當。我今天借著這個機會,有幾句話和諸位親友說一說。就是兄弟為國家作事多年,很有點虛名,又因為二三十年來,總辦點經濟事業,家中衣食,不覺恐慌。在我自己看來,也不過平安度日,但是外界不知道的,就以為是富貴人家。富貴人家的子女,很容易流於驕奢淫逸之途。我一些子女,雖還不敢如此,但是我為公事很忙,沒有工夫教育他們,他們偶然逸出範圍,這事在所不免。所以從今以後,我想對於子女們,慢慢地給他一些教訓,懂點作人的方法,燕西和冷女士都在青春時代,雖然成了室家,依然還是求學的時代。他們一定不應辜負今天許多親友的祝賀,要好好的去作人。還有一層,世界的婚姻恐怕都打不破階級觀念。固然,作官是替國家作事,也不見得就比一切職業高尚。可是向來中國作官的人,講求門第,不但官要和官結親戚,而且大官還不肯和小官結親戚。世界多少惡姻緣由此造成,多少好姻緣由此打破,說起來令人惋惜之至!」

  他說到這裡,四周就如暴雷也似的,有許多人鼓起掌來。金銓是個辦外交過來的人,自然善於詞令,而且也懂得儀式。當大家鼓掌的時候,他就停了沒有向下說。鼓掌過去了,他又道:「我對於兒女的婚姻,向來不加干涉,不過多少給他們考量考量。冷女士原是書香人家,而且自己也很肯讀書,照實際說起來,燕西是高攀了。不過在表面上看起來,我現時在作官,好象階級上有些分別。也在差不多講體面的人家,或者一方面認為齊大非偶,一方面要講門第,是不容易結為秦晉之好的。然而這種情形,我是認為不對的。所以我對於燕西夫婦能看破階級這一點,是相當贊同的,我不敢說是抱平等主義,不過借此減少一點富貴人家名聲。我希望真正的富貴人家,把我這個主張採納著用一用。」

  說到這裡,對人叢中目光四散,臉上含著微笑。男賓叢中,又啪啪地鼓起掌來。金銓便道:「今天許多親友光臨,招待怕有不周,尚請原諒!今天晚上,還有好戲,請大家聽聽戲,稍盡半日之樂。統此謝謝!」

  說畢,對來賓微微鞠躬。這是總理表謝意,和平常的主婚人不同,來賓看見,也陪著一鞠躬。真有幾位來賓,還在人叢裡走出來,忙著一鞠躬的。這些儀式過去了,便是謝來賓,新郎新婦退席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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