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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 筆語欺智囊歌場秘史 饋肴成畫餅醋海微波(1)


  這個時候,宋潤卿在天津有事耽擱還沒回來,冷太太突然又收了這些禮物,真過意不去,便親自到這邊來道謝。因道:「金先生上次過生日,一點也不讓我們知道,我們是少禮又少賀。這會子,我們正想借著過中秋,補送一點東西。你瞧,我們這兒東西還沒預備,你又多禮,直教我過不去。清秋的舅父又不在家,我們想作一個東道都不能夠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伯母快別說這個話,宋先生臨走的時候,他還再三叮囑,讓我照應府上。偏是家父這一陣子,讓我在家裡補習功課,我來到這邊的時候極少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我們那兒有個老韓,有些事也就可以照管了。若是真有要緊的事,我自然是會請教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我實在沒事,倒好像極忙似的。不然,天氣現在涼了,我應該陪伯母去看兩回戲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我又不懂戲,聽了也是白花錢,清秋現在和同學的家裡借了一個話匣子來,一天開到晚,我就覺得聽膩了。她倒很有味,開了又開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不知道冷小姐喜歡這個,我要知道,我有一個很好的話匣子,可以相送。借的是怎麼樣子的話匣子?」

  冷太太道:「若沒事,可請到我那邊去看看。現在她正在那開著呢。」

  燕西把玉芬看戲的事全忘了,便笑道:「很好很好,我也過去談談。」

  於是冷太太在前,燕西跟著後面。那話匣子在北屋門口一張茶几上放著,清秋端了一張小凳,兩手抱著膝蓋,坐在樹底下聽。這個日子,樹上的紅棗子,一球一球的,圍著半黃的樹葉子,直垂下來。有時刮了一陣小風過去,劈撲劈撲,還會掉下幾顆棗子來。就在這個時候,撲的一聲,一樣東西打在清秋頭上。頭髮是松的,那東西落下,直鑽進人的頭髮裡去。清秋用手摩著頭道:「哎喲!這是什麼?」

  手一掏,掏出一看,是粒棗子,就隨手一扔。這一扔,不偏不倚,恰好燕西一舉手,扔在他衫袖裡面,燕西用手在袖子裡捏著。伸出來一看,見是一粒紅棗,就在冷太太身後對她一笑,把棗子藏在袋裡了。清秋無意之中,倒不料給燕西撿了這樣一個便宜。因為母親在當面,依然和燕西點頭。燕西道:「我不知道密斯冷愛聽話匣子,我要知道,早就送過來了。我那話匣子,戲片子是全的,出一張,我就買一張。可是擺在家裡,一個月也難開一回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大概這話很真,我總沒有聽過呢。不然,若是記在心裡,何以沒有和我提過一聲兒呢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正是這樣,寶劍贈與烈士,紅粉……」

  燕西一想,紅粉贈與佳人,這一句話有些唐突西施,便道:「逢到這種東西,早該贈與愛者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哎喲!話匣子壞了。」

  聽聽,原來片子已經轉完了,只是沙沙地響。清秋這才搶上前,關住了閘。清秋道:「壞了沒有?壞了可賠人家不起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這也很有限的事,何必說這種話呢?」

  清秋仔細看了看,卻幸還沒有什麼損壞,於是拿去唱片,將話匣子套上。燕西笑道:「為什麼?不唱了嗎?」

  清秋道:「客來了,可以不唱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這是什麼客?有時候一天還來好幾回哩。」

  清秋並沒有理會燕西說話,竟自進屋子裡去了。一會兒工夫,只見她托了兩隻大玻璃盤子出來。燕西看時,一盤子是切的嫩香藕片,一盤子卻是紅色的糖糊,裹著許多小圓球兒,看不出是什麼,倒好像蜜餞一類的東西。清秋抿著嘴笑道:「金先生不能連這個沒有見過?」

  說時,就取出兩把雪白的小白銅叉,放在桌上,因道:「請你嘗一嘗,你就知道了。」

  燕西吃東西,向來愛清爽的,這樣糊裡糊塗的東西,卻有些不願。但清秋叫他吃,他不能不吃,因就拿了叉,叉著一個小圓球兒,站著吃了。一到口,又粉又甜,而且還有些桂花香。笑道:「我明白了,這是蘇州人吃的糖芋頭,好多年沒有嘗了,所以記不起來。」

  清秋道:「猜是猜著了,但是猜得並不完全,蘇州人煮糖芋頭,不過是用些砂糖罷了,我這個不同,除了砂糖換了白糖外,還加了栗子粉、蓮子粉、橙子絲、陳皮梅、桂花糖,所以這個糖芋頭,是有點兒價值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這樣珍品,我一點不知道,我這人真是食而不知其味了。我再嘗嘗。」

  他說時,又叉了一個小芋頭吃著。清秋笑道:「這大概吃出味來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很好,很好,但是這樣吃法,成了賈府吃茄卷了。這芋頭倒是不值什麼,這配的作料,要是太值錢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原來沒有這樣做法的,是我想的新鮮法子。」

  這個時候,冷太太剛進內室去了。燕西笑道:「我看這樣子是專門弄給我吃的,謝謝!但是你怎知道我今天會來呢?」

  清秋抿嘴笑道:「有兩天沒來了,我猜你無論如何,今天不能不來。」

  燕西皺眉道:「自從暑假以後,你要上學,我又被家裡監視著,不能整天在外,生疏得多了。你不知道,我對父親說,這裡的房子已經辭了呢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看你有些浪漫,你既然不能在外頭住,你又何必賃隔壁的屋子呢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有什麼不明白的?我若不賃隔壁的屋子,我到你家,就要開著汽車一直地來,來多了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回頭一望,見冷太太並沒有出來。因道:「怕伯母多心。」

  清秋道:「多什麼心?你指望她是傻子呢。你看她疼你那一分樣子,肯當著外人嗎?」

  燕西道:「雖然這樣說,但是直來直去,究竟嫌不好。我想免得越過越生疏。我們哪日再到西山去玩一天,暢談一回。」

  清秋微笑道:「生疏一點兒好,太親密了,怕……」

  燕西微笑道:「怕什麼?怕什麼?你說。」

  說時,用食指蘸了一點茶水,大拇指捺著,遙遙向清秋一彈。清秋微微一瞪眼,身子一閃說道:「你就是這樣不莊重,怕什麼呢?月圓則缺,水滿則傾,這八個字,你也不知道嗎?」

  燕西皺眉道:「你總歡喜說掃興的話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並不是愛說掃興的話,天下的至理,就是這樣子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年輕輕兒的人說這些腐敗的話做什麼?我就只知道得樂且樂,在我們這樣的年歲,跟著那些老夫子去讀孔孟之道,那是自討苦吃。」

  說到這裡的時候,冷太太已經出來了。兩人的言語,便已打斷。燕西一面吃著東西,一面和她們母女閒談。總想找一個機會,和清秋約好,哪一天再到西山去。偏是冷太太坐在這兒不動,一句話沒有法子說。

  忽然當當當,鐘響三下,燕西陡然想起,還約了人聽戲,這個時候,自己還佯而不睬,玉芬一定在家罵死。便和韓媽要了一把手巾擦臉,笑道:「我是談話忘了。一個朋友約一點鐘會面,現在三點了,我還在這裡,糟糕不糟?」

  說畢,匆匆地走到隔壁,一迭連聲,催著開車,上共和舞臺。坐上車子,一面掏出表來,一面又看街上。好容易急得到了,跳下車來就向樓上包廂裡走。心裡可想著,叫是叫了金榮來包一個包廂的,也不知他來過沒有?若是沒有,三嫂一定先來碰個釘子回去了,我這必得大受教訓。一直走到二號廂後身,四圍一望,並不見自己家裡人。今天這事,總算失了信,呆立了一會兒,轉身就要走,剛剛便要轉身之時,忽然覺衣襟被人扯住,回頭看時,卻是白秀珠。

  原來自己背對著一號,玉芬就在一號裡,這裡,就是她和秀珠,帶著秋香和一個老媽子。所以燕西沒有留神看出來,此時一看到,他也來不及繞道了,就在包廂的格扇上爬了過來。

  玉芬道:「哼!你好人啦,自己說請人,這個時候才到,要不是我們先到,哪裡有座位?」

  燕西笑著,還沒說什麼話,秀珠已到右邊去,將自己的那張椅子,讓與燕西。燕西雖然不願意當著玉芬面就和秀珠並坐。但是人家已經讓了位子,若是不坐下,又覺得不給人面子,只好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,將長衫下截一掀,很隨便地坐了下去。秀珠將欄杆板上放的茶壺,順手斟了一杯茶,放在燕西面前。燕西一伸手扶著杯,道了一聲謝謝。

  玉芬笑道:「你真不慚愧,今天是你的東,你早就該包了廂,先到這裡來,等著我們。你不來也罷了,也該叫一個人,先買下包廂的票。可是你全不理會,自己還是去玩自己的。這會子戲快完了,你才慢慢地來。來了也不道歉,就這樣坐下。你以為秀珠妹妹她是倒茶給你喝呢?你要知道,她可是慣你。」

  燕西望著秀珠道:「是嗎?」

  這一句話正要問出來,秀珠笑著說道:「我倒茶是一番好意,可沒有這種心思。表姐只管怪人,把我的人情也要埋沒了。」

  玉芬道:「這樣說,他來遲了,是應該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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