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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藕斷絲連揮金營外室 夜闌人靜倚枕泣空房(3)


  晚香道:「咳!你這人說是聰明,又實在是傻瓜,你要我當著她的面不這樣做法,她越發地要疑心了。這一點,你還有什麼不明白?等她不疑心我了,你就好去專門對付她。我又不是她的什麼人,賣了身子,掙錢給她用,還要挨揍,我還會幫她嗎?你這樣想想,就自然明白了。」

  鳳舉聽了她的話,倒也相信。二人更顯著親密,就把將來成家的事,商量一會兒。從此以後,晚香也果然暗袒著鳳舉,不是怎樣對鳳舉拿勁兒。吃窯子飯的人,人情練達,什麼事情看不出來?李大娘知道晚香貪慕鳳舉的富貴榮華,心思已定,是挽不回來的。只得依著勢子轉圜,將晚香的身價,緩緩減少,一直減到二千塊錢。

  鳳舉也知道,無可再減了,就照數給了她。托人在東城各胡同找了兩天,找到一幢西式小樓房。房子雖不大,倒是整齊美觀,電燈、電話、自來水、浴室、車房,樣樣俱全。鳳舉又添了許多西式家具,完全搬了進去。不到三天工夫,諸事都已齊備,鳳舉和晚香,就一同搬進新屋子裡住。所有和鳳舉要好的幾個同事,相送了許多東西慶賀。鳳舉也就辦了兩桌酒,鬧了一晚上。

  這邊熱鬧,家裡的佩芳屋裡,可就異常寂寞。她本來是有孕的人,就不免纏纏綿綿地帶些病相,現在老不見鳳舉回家,一腔幽怨,未免把病相加深。這天晚上,大概有十二點鐘了。正是已涼天氣,正好睡覺的時候,所有的人,全都睡了。佩芳因為睡不著,便坐了起來靠在床欄上,坐了一會兒,很想喝茶,便按電鈴叫蔣媽。偏是電鈴壞了,又不通電,只得踏著鞋,自己走下床來,去斟茶喝。伸手一摸桌上的茶蓋,卻是冰涼的。

  倒了半杯,喝了一口,覺得有些冰牙,只得倒在痰盂裡。因用手一拿壁上的溫水壺,裡面卻是輕飄飄的,不用說,這裡面是並沒有熱水。因為想喝得很,只好走到窗戶邊,對外面連喊了幾聲蔣媽,但是接連幾聲,蔣媽並沒有聽見。佩芳發狠道:「你瞧,她一點兒不聽見,睡死了嗎?」

  於是倒上床去,斜靠了枕頭躺著,就不由想起小憐來。小憐在這裡的時候,睡在房後,只要一叫,她就會來的。現在沒有了小憐,就覺得什麼事也不便了。坐了一會兒,隔著玻璃窗子一望,只見樹梢上掛著有半輪斜月,照著院子裡的樹木,模模糊糊的。窗紙漏縫處,吹進一絲涼風來,便覺屋裡冷清清的了。

  佩芳也不知哪裡一腔幽怨,不由得哭將起來。哭聲雖然極低,可也傳出戶外。對院子鶴蓀夫婦,先聽見佩芳叫了兩聲蔣媽,以為蔣媽必然來了,所以沒有注意。後來卻沒聽到這面有開門關門之聲,已經可怪,這時,忽聞隱隱啜泣之聲。鶴蓀便道:「喂!你瞧瞧去罷。大嫂怎麼回事?」

  慧廠道:「外面陰沉沉的,我有些害怕,你送我出去,給我扭著廊下的電燈罷。」

  鶴蓀道:「外面有月亮呢,怕什麼?」

  慧廠道:「有月亮也瞧不見,樹和花架子全擋住了。」

  鶴蓀道:「說起來,你是什麼也不怕,男女平等,為什麼在自己家裡,晚上都不敢出房門,還要男子做伴呢?」

  慧廠道:「這算什麼?我就不要你做伴,我一個人也能去。」

  說畢一賭氣便走出門去。鶴蓀見夫人走了,倒又跟將出來。先就把廊下的電燈完全扭著。慧廠道:「我不要你送,你請進去。不要走出來傷了風,受了涼。」

  鶴蓀道:「你瞧,剛才要我送出來是你。現在嫌我送出來又是你。」

  慧廠道:「你說我膽小嗎,我就不服這口氣。」

  慧廠一面說著,一面就走到佩芳這一邊來。因隔著窗戶,問道:「大嫂,你沒有睡嗎?」

  佩芳道:「白天睡足了,晚上睡不著。你怎麼在這院子裡站著?」

  慧廠道:「我先聽到你叫了兩聲蔣媽,沒有聽見蔣媽答應,你要什麼嗎?」

  佩芳道:「我原要一杯茶喝,現在不要了。」

  慧廠道:「我那兒有熱茶,我送來罷。」

  佩芳道:「不必了,我不喝了。」

  慧廠道:「你開門罷,我就送來,又不費事,為什麼不喝呢?」

  她們這一說話,又把蔣媽驚醒。蔣媽早爬起來,開了堂屋門。佩芳的臥室門,並沒有關上,是虛掩的。所以堂屋門開了,慧廠就和蔣媽走了進來。一見佩芳側坐在籐椅上,眼睛微腫。因問道:「大嫂怎麼?你身上不很舒服嗎?」

  佩芳道:「不怎麼樣,就是想一口茶喝罷了。」

  慧廠便對蔣媽道:「你這人睡得實在死,怎麼那樣叫你,一點也不知道?」

  蔣媽笑道:「今天晚上涼一點,睡得香了,所以叫不醒。二少奶奶那裡有茶嗎?我去倒去。」

  蔣媽說畢就走了。

  她們這裡一來一往地開著門響,隔壁院子裡,金太太也沒有睡著,便披了衣服,把小蘭叫醒,讓她做伴,一路走到佩芳這兒來。小蘭走到院裡,便嚷道:「太太來了。」

  佩芳連忙迎了出來,問道:「這個時候,媽怎樣來了?」

  金太太在燈光之下,對佩芳渾身上下一看,接上又牽著佩芳的手握了一握。笑道:「倒不怎麼樣,我在那邊,聽見你們開門關門,人來人去,倒嚇了我一跳。」

  說著話走進門來,看見了慧廠,便道:「怎麼你也在這兒?你兩人鬧什麼玩意兒了?」

  慧廠道:「我也是剛起來呢,聽說大嫂叫蔣媽要茶喝,蔣媽睡著了,所以我送了來。」

  金太太便對蔣媽道:「大少奶奶不舒服,你該睡得靈醒點。」

  回頭又對佩芳道:「你們雙身子,遇事都要留神。我是為你們年輕糊塗放心不下。」

  說時,連慧廠和佩芳都默然無話。金太太見慧廠身上只穿了一件花布短褂,那短褂又挖的是套領,有一大塊脊樑露在外面,因道:「這晚上跑了出來,還只穿這一點子衣服,若是受了凍,這又是我的事。」

  慧廠笑道:「剛才起來得急了,所以忘了穿衣服,這樣大的人,一個寒熱還會不知道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知道是知道,不過大意些罷了。平常我是不管你們,到了現在,我要不管,就沒有盡我長輩的責任。」

  佩芳對慧廠道:「不要對她老人家說罷,越說話就越多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好哇!你倒嫌我囉唆了。」

  金太太一面說話,一面就偷看佩芳的臉色,見她穿了一件半新舊綠色電光絨的短夾襖,袖子短短的,將手胳膊露了大半截在外面。短頭髮是蓬蓬地掩著兩耳,這種有光的絨衣,在燈光下互相映照,越發是臉色黃黃的。再一看床上,一條綠色湖縐秋被,敞著半邊,亂堆在一頭。那一頭,並排放著兩個軟枕。由此便想鳳舉這久沒有回家,把佩芳一個人扔在屋裡睡,很是不對。

  在平常也不要緊,在佩芳這樣愁病不離身的時候,讓她更添一種心事。便道:「鳳舉這東西越發不成樣子,我明天要把他叫在他父親當面,痛加申斥,今天晚上我叫你八妹來和你睡罷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八妹睡覺,是滿床打滾的,我不敢領教,我並不怕,不要麻煩她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哦!我也糊塗了,怎樣叫她來?她亂踢起來……」

  金太太說這話時,慧廠向著佩芳微笑,佩芳連說道:「喲!你老人家聽錯了,我不是這意思。要不,還是請八妹來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請她來我可當不起這個責任。」

  蔣媽在一旁笑道:「太太向來是不說笑話的,只一提到要添孫少爺,也是樂呢。」

  佩芳道:「先是叫你不醒,這會子你的精神來了。」

  金太太對蔣媽道:「是真的,以後睡覺可別睡得那樣死。這幾日大爺不在家,你格外得小心一點。」

  又對慧廠道:「你也去睡罷,要是在這裡坐也得添上一件衣服。」

  慧廠聽了,只是傻笑。金太太又叮囑了幾句,這才走出去。走到廊上又走回來對慧廠道:「快去添衣服啊,怎麼還在這兒待著呢?」

  慧廠笑道:「我這就去。」

  金太太等她一直回房去,這才走了。佩芳這屋子裡的事,算是告了一個段落,慧廠那邊,可又鬧起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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