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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花月四圍盡情吐心事 竹城一戰有意作調人(2)


  清秋站在走廊上,默默地沒有作聲。燕西道:「這個園子雖小,佈置得倒還不錯,我們可以在這裡看看月色,回頭再去看戲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還要打電話呢。」

  說這話時,聲音就小得多,不免把頭也低下去了。燕西走近前一步,低聲說道:「清秋,你還不明白嗎?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一說哩。」

  清秋手扶著廊柱,頭藏在袖子底下。

  燕西道:「你這人很開通的,還害臊嗎?」

  清秋道:「我們有什麼話可說呢?」

  燕西道:「我寫了幾封信給你,你怎樣只回我一封信,而且很簡單,很客氣,竟不象很知己的話了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怎敢和你稱起知己來呢?」

  燕西挽著她的手道:「不要站在這裡來說,那邊有一張露椅,我們坐到那裡去慢慢地說一說,你看怎樣?」

  一面說,一面牽著清秋走,清秋雖把手縮了回去,可是就跟著他走過來。這地方是一叢千葉石榴花,連著一排小鳳尾竹,一張小巧的露椅,就列在花下。椅的前面,擺著許多大盆荷葉,綠成一片,所以人坐在這裡,真是花團錦族,與外間隔絕。清秋和燕西在這裡,自然可以盡情地將兩方思慕之忱,傾囊倒篋地說了出來。那時一顆半圓的月亮,本來被幾層稀薄的雲蓋上,忽然間,雲影一閃,露出月亮,照著地方雪白。兩個人影,並列在地下。

  清秋看見了這般情景未免有些不好意思,便說道:「是了,還有許多好戲我還沒有看見,我去聽戲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還沒有吃晚飯呢,忙什麼,你先去吃飯。吃過飯之後,你也只要看兩出戲,你在樓上一起身,我便到大門口去開汽車,好送你回去。」

  清秋道:「不,我雇洋車回去罷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分付汽車夫,叫他不要響喇叭,那末,你家裡人一定不知道是坐著我的車子回去的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難為你想得周到,就是那樣辦罷。」

  清秋用手理了一理鬢髮,又按了一按髮髻,走出花叢,到廊簷下來,低頭牽了一牽衣襟,搶先便走。

  燕西在後慢慢地走出來,心裡非常高興,自己平生之願,就在今日頃刻之間,完全解決了。就是這樣想著,真個也樂從心起,直笑到臉上來。自己低頭走了,忘卻分什麼東西南北。應當往南走的時候,偏是往北拐,胡打胡撞,竟跑到王家上房來。抬頭一看,只見正面屋裡,燈火輝煌,有一桌的女賓,在那裡打麻雀牌。

  燕西縮著腳,回頭就要走,偏是事有湊巧,頂頭遇見了王玉芬,玉芬道:「咦!老七幾時來的?」

  燕西道:「我早來了,在前面看戲呢。」

  燕西一面說,一面望外走。玉芬一把抓住他的衣服。說道:「別走,給我打兩盤,我輸得不得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那裡不是有現成的人在打牌嗎?怎樣會把你台下的一個人打輸了?」

  玉芬道:「我是趕到前面去聽一出《玉堂春》,托人替我打幾盤,現在你來了,當然要你替我打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全是女客,那兒都有誰?」

  玉芬道:「你還怕女客嗎?況且都是熟人,要什麼緊?」

  燕西道:「我耽擱了好幾出戲沒聽,這時剛要走,又碰到了你這個劫路的。」

  玉芬道:「耽擱了好幾出戲嗎?你哪裡去了?」

  燕西道:「找你家令兄談談……」

  玉芬笑道:「胡說,他先在這兒看牌,後來我們一路去聽戲的,你又沒作好事。」

  玉芬本來是隨口一句話,不料正中了燕西的病,他臉上一紅說道:「作了什麼壞事呢?難道在你府上作客,我都不知道嗎?」

  玉芬也怕言重了,燕西會生氣。笑道:「不管那些,無論如何,你得替我去打兩盤。」

  說時,把身子望外一閃,轉到燕西前面,擋住了他的去路。說道:「你非打不可!」

  燕西沒有法擺脫,只得笑道:「可以可以,我有約在先,只能打四盤,多了我就不管。」

  玉芬眼珠一轉,對燕西微微一笑:「只要你去,多少盤不成問題。」

  燕西不知道她葫蘆裡賣什麼藥,只得跟她去。玉芬在後面監督著把燕西引到屋子裡去。這一來,把燕西直逼得坐起不是,進退兩難。原來在座的,一個是玉芬的嫂子袁氏,一個是陳少奶奶,也是王家的親戚,一個是劉寶華太太,還有一個呢,正是白小姐白秀珠。

  他們見了燕西進來,都笑著點了一個頭,惟有白秀珠板著面孔,自看桌上的牌。燕西偷眼看她,不說別的,就是那樣一對鑽石的耳墜,在兩腮之下,顫抖不定,便可以知道她一顆芳心,紛亂已極。自己也覺有些不忍,但是自己和她翻了臉,玉芬是知道的,她不理我,我也不能理她。所以也沒有作聲,在座的人,都也知道他兩人交情很厚,見面當然可以很隨便,誰也沒有理會。

  這兩個人心裡,正在大鬧彆扭。這裡只有玉芬心裡明白,便對她嫂子袁氏,丟了一個眼色,問道:「你又給我輸了不少,你這個槍手不成,我另找一個人來。」

  袁氏會意,便站起身來笑道:「七爺,你來吧。」

  陳少奶奶笑道:「呵唷!使不得!白小姐坐上首,他坐下首,能保他們不串通一氣嗎?只要白小姐放牌稍微松一點,那我們就受不了哩!」

  白秀珠用手按著袁氏的手道:「別走,還是咱們來。要不,玉芬姐自己上場也可以。」

  玉芬笑道:「人家說笑話呢,你就急了。當真說你兩個人打牌,會讓張子嗎?交情好,也不在這上頭呀!」

  秀珠道:「你說得是些什麼話?我就那樣無心眼兒嗎?」

  玉芬道:「那末,你怎樣不讓老七上場?」

  秀珠眼睛望著桌上的牌,故意不對燕西看著,說道:「我是說桌上老是換人不方便,別人上場不上場,我管不著。」

  秀珠這樣說話,陳少奶奶和劉太太都看出來了,准是和燕西鬧了彆扭,玉芬從中撮合,大家越是要起哄了。陳少奶奶道:「七爺,你非坐下來打不可,你不坐下,我說的玩話,倒要認真起來了。」

  玉芬一手扯著燕西,本沒有放,燕西走不脫,又怕人識破機關,一面笑著,一面坐下來,說道:「世上只有請槍手打槍的,沒有逼槍手打槍的。三嫂這真是拘留我了。」

  打牌以後,玉芬手扶著椅子背,聽他倆怎樣開始談話。這第一盤,是劉太太和了。秀珠嵌了白板,又碰了二筒,應該收小和錢,燕西正是赤足和,應該給秀珠的錢,因為回轉頭去和陳少奶奶講牌經,把這事忘了。秀珠便問玉芬道:「玉芬姐,你幾和?我是二十和。」

  玉芬笑道:「奇了!你不問打牌的,問我看牌的。多少和,我管得著嗎?」

  秀珠道:「你輸了錢,不給錢,打算賴帳,還是怎麼著?」

  玉芬道:「我已派了代表,代表就有處理全權。要不然,我還要派代表作什麼呢?」

  秀珠道:「不說那些個,你給我錢不給?」

  她兩人一吵,燕西才知道了。對著牌說道:「我們八和,找十二和。」

  於是拿了四根籌碼,送到秀珠面前。秀珠又對玉芬說:「你什麼八和?我沒瞧見。」

  玉芬道:「好囉嗦!我不是說了嗎,我又不打牌,我怎知道牌多少和?我又不是郵政局,替人家傳信的。你不願意我在後面看牌,我不看,成不成?」

  說畢,玉芬一閃,就閃到陳少奶奶後面去了。秀珠沒法。只好算了。燕西一面理牌,一面想道:剛才只吃兩鋪下地,並沒有碰,哪裡來的八和?這時,陳少奶奶笑道:「七爺,你不找我的小和嗎?」

  燕西一想,她實在倒是八和。便拿出一根大籌碼,找兩根小籌碼回來。秀珠看見問道:「四嫂,你不是八和嗎?怎樣和人家要錢?」

  陳少奶奶笑道:「我的八和是特別加大的,他應當給我錢。」

  秀珠道:「我知道嗎,這就是冤人。哪裡有八和?是九和吧?」

  燕西借著這個緣由,哈哈大笑,說道:「哦!是我記錯了。白小姐,對不住。」

  說道,又送了八根小籌到秀珠面前。秀珠也不把眼睛望著燕西,口裡嘰咕著道:「真氣人。」

  說時,把籌碼使勁往懷裡一擲。陳少奶奶對劉太太道:「他兩人還是這樣丁是丁,卯是卯的。我們猜他是一副轎杠,那真冤枉。」

  劉太太笑道:「你理他呢,這是故意做的假圈套兒。」

  秀珠先是鼓著臉,一點不笑,後來禁不住了,把胳膊枕著頭,把臉藏起來笑。燕西笑道:「陳少奶奶,你今天帶了多少錢來坐轎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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