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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屋自穴東牆暗驚乍見 人來盡鄉禮共感隆情(3)


  韓媽也慌了,一時分不出東西南北,走出一個回廊,只見亂哄哄地,塞了許多木器,並不象來時的路,又退回來。那少年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,我們都是街坊呢。那邊是到大門去的,我引你走這裡回去吧。」

  說著,就在前引導。到了牆的缺口處,他又道:「慢慢地,別忙,仔細摔了!」

  韓媽說了一聲勞駕。清秋是一言不發,牽著韓媽的手,只是往前走,到了家裡,心裡兀自撲撲地亂跳。因埋怨韓媽道:「都是你說的,要過去玩玩,現在碰到人家,怪寒磣的。」

  韓媽道:「大家街坊,看看房子,也不要緊。」

  冷太太見他們說得唧唧咕咕,便過來問道:「你們說些什麼?」

  清秋不敢隱瞞,就把剛才到隔壁去的話,說了一遍。冷太太道:「去看一下,倒不要緊。不過那一堵牆倒了,我們這裡很是不方便,應該早些叫房東補起來。況且聽到說,這個金少爺,只是在這裡組織一個什麼詩社,並不帶家眷住,格外不方便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這話媽是聽見誰說的?」

  冷太太道:「是你舅舅說的,你舅舅又是聽見收房錢的人說的。」

  一言未了,只見韓媽的丈夫韓觀久,提著兩個大紅提盒進來,將大紅提盒蓋子掀開,一邊是蒸的紅白桂花糕和油酥和合餅,一邊是幾瓶酒和南貨店裡的點心。冷太太道:「呀!哪裡來的這些東西?」

  韓觀久道:「是隔壁聽差送過來的,他說,他們的少爺說,都是南邊人,這是照南邊規矩送來的一點東西,請不要退回去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是的!我們家鄉有這個規矩,搬到什麼地方,就要送些東西到左鄰右舍去,那意思說,甜甜人家的嘴,以後好和和氣氣的。但是送這樣的禮,從來是一碟子糕,一碟子點心,或者幾個粽子。哪裡有送這些東西的哩?」

  正說時,冷清秋的舅舅宋潤卿從外面進來,便問是哪裡來的禮物,韓觀久告訴了他,又在提盒裡撿起一張名片給他看,宋潤卿不覺失聲道:「果然是他呀!」

  大家聽了,都不解所謂。冷太太道:「二哥認得這人嗎?」

  宋潤卿道:「我認得這人那就好了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你看了這張名片,為什麼驚訝起來?」

  宋潤卿道:「我先聽王得勝說,隔壁住的是金總理的兒子,我還不相信。現在這張名片金華,號燕西,正合了金家鳥字輩分,不是金總理的兒子是誰?人家拿了名片,送這些東西來,面子不小,我們怎樣辦呢?」

  冷太太道:「照我們南方規矩,這東西是不能不收的。若是不收的話,就是瞧人家不起,不願和人家作鄰居。」

  宋潤卿道:「那怎樣使得?這樣的人家,都不配和我們作鄰居,要怎樣的人家,才配和我們作鄰居呢?收下收下!一刻兒工夫,我們也沒有別的東西回禮,明日親自去拜謝他吧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那倒不必。」

  宋潤卿不等冷太太說完,便道:「大妹主持家政,這些事我是佩服你。若說到人情世故,外面應酬,做愚兄的自信有幾分經驗。人家拿著總理少爺身分送了我們的東西,我們白白受下了,連道謝一聲都沒有,那成什麼話呢?」

  馬上在身上摸索了一會,摸出一張名片交給韓觀久,說道:「你去對那送東西的人說,就說這邊舅老爺,明日親自過去拜訪,現在拿名片道謝。」

  又對冷太太道:「你應該多賞幾個力錢給他們聽差。」

  冷太太見宋潤卿如此說,就照他的話,把禮收下了。

  到了次日,宋潤卿穿戴好了衣帽,便來拜謝燕西。他因為初次拜訪,不肯由那牆洞過來,卻繞了一個大彎,特意走圈子胡同到大門口,讓門房進去通報。燕西一見是宋潤卿的名片,想起昨日送東西的金榮來說,這是舅老爺,馬上就請到客廳裡相見。宋潤卿在門外取下了帽子捧著,一路拱手進來。

  燕西見他五十上下年紀,養著兩撇小鬍子,一張雷公臉,配上一副銅錢大的小眼鏡,活象戲臺上的小花臉。身上的衣服,雖然也是綢的,都是七八年前的老貨,衫袖象筆筒一般,縛在身上。心想,那樣一個清秀人兒,怎樣有這樣一個舅舅?就是以冷太太而論,也是很溫雅的一位婦人,何以有這樣一個弟兄?但是看在愛人分上,決不願意冷淡對他。便道:「請坐,請坐!兄弟還沒有過去拜訪,倒先要勞步,不敢當。」

  宋潤卿道:「我聽說金先生搬在這裡來住,兄弟十分歡喜,就打算先過來拜訪。昨天蒙金先生又那樣費事,敝親實在不過意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小意思。我們都是南邊人,這是照南邊規矩哩。宋先生貴衙門在哪裡?」

  宋潤卿拱拱手,又皺著眉道:「可笑得很,是一個小窮衙門,毒品禁賣所。」

  燕西道:「令親呢?」

  宋潤卿道:「敝親是孀居,舍妹婿三年前就去世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宋先生也住在這邊?」

  宋潤卿道:「是的。因為他們家裡人少,兄弟住在這裡,照應照應門戶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彼此既是街坊,以後有不到之處,還要多多指教。」

  宋潤卿連忙拱手道:「那就不敢當。聽說金先生由府上搬出來,是和幾個朋友要在這裡組織詩社,是真嗎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是有這個意思。但是兄弟不會做詩,不過做做東道,跟著朋友學做詩罷了。」

  宋潤卿道:「談起詩,大家兄倒是一個能手,兄弟也湊合能做幾句。明天金先生的詩社成功了,一定要瞻仰瞻仰。」

  燕西聽他說會做詩,很中心意,便道:「好極了。若不嫌棄的話,兄弟要多多請教。」

  宋潤卿道:「金先生笑話了。象你這樣世代詩書的人家。豈有不會做詩之理?」

  燕西正色道:「是真話。因為兄弟不會做詩,才想組織一個詩社。」

  宋潤卿道:「兄弟雖然不懂什麼,大家兄所留下來的書、詩集最多,都在舍親這裡。既然相處很近,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處研究研究。」

  燕西道:「好極。宋先生每日什麼時候在府上,以後這邊佈置停當了,兄弟就可以天天過去領教。」

  宋潤卿道:「我那邊窄狹得很,無處可坐,還是兄弟不時過來領教吧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彼此一牆之隔,都可以隨便來往的。」

  宋潤卿不料初次見面,就得了這樣永久訂交的機會,十分歡喜。也談得很高興,一直談了兩個鐘頭,高高興興回家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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