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劍膽琴心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三回 惟使有情片帆甘遠逐 移忠作孝匹馬請孤征(3)


  這時候他正上操,聽到傳喚,便直上西花廳來。全太守見他頭上紮著一字包頭,身上穿著青布緊身戰袍戰裙,足穿草鞋,裹腿紮齊膝蓋,遠望就雄赳赳的。他一進客廳門,就搶步上前,和太守行了一個軍家的重禮,屈腿一請安。然後和張參將也請了一個安。倒退三步,一按腰下掛的馬刀柄,然後閃在一邊,挺胸站立。全太守先欠了一欠身子,然後和張參將笑道:「真個是豐頤廣顙,南方之強呀!」

  說著又拱了一拱手道:「生子當如孫仲謀!生子當如孫仲謀!」

  張參將直讓這位太守酸夠了,就端起茶碗一拱。兩邊站班的,齊喝了一聲送客。全太守一拱告辭,張參將送到二堂門邊,約定次日過去回拜,再商軍事,就不送了。

  張三公子代父親送過大堂儀門,直望著全太守上了轎,方才回轉上房來見張參將。張參將摸著鬍子笑道:「我逆料全知府是酒色財氣之徒,說不定還要耍個脾氣,原來卻是一個腐儒。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是個腐儒那更討厭了,他要咬文嚼字,論起兵書來,我們怎樣應付?」

  張參將笑道:「他倒有自知之明,所有一切軍事,他都交付我們了。不過這樣一來,我擔的擔子,是擔得格外的重了。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本城大概是不要緊的。土匪勢力還不曾十分雄厚,未必有那大的膽,就來進撲一府的府城。只是廣豐失陷以後,玉山情形,至今不明。那裏的萬守備,雖是一個幹員,就怕日子久了,孤城難守。」

  張參將皺了皺眉道:「我想那邊的探報,就繞過匪巢也該到了。現在不到,定是城已被圍。這遠在其次,最大的原因,就是不明匪情,要找一個怎樣膽大心細的人去打聽出來,我們才好下手。只是非心腹之人不能用,心腹之人,又沒有合適的。」

  張三公子不待思索,便道:「兒子願去。」

  張參將道:「你去固然是好,但是這樁事,是凶多吉少的。況且這城裏許多事情,也還要你料理。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這吉凶二字,現在哪裏能去計較,據兒子自料,只要有匹馬,有把刀,無論怎麼樣,總可以逃出命來。」

  張參將微笑道:「你說得好大的話,我打了半生的仗,我也不敢說這句話。你不要看他們是一群毛賊,十步之內必有芳草,你焉知這裏面不也有能人?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雖然如此,但是這種重大機密的事,除了自己的人,恐怕沒有人願去。」

  張參將道:「你要去也可以,只是一個人太沒有聯絡。有道是探不雙行,探不獨出。不雙行,是兩人不在一處;不獨出,是不能一人去探敵。就算你有此膽量,也要人馬前馬後照應。」

  父子二人,正在臺階邊一棵樟樹下說話,卻只見一個人,在樹下井裏提起一桶水來,提了向後院面去。張三公子笑著輕輕的道:「若是不讓他喝酒,此人能去。待我去和他說說著。」

  張參將點了點頭,表示許可他的建議,他就閒步走到後院子來。那人正站在馬棚邊,兩手捧了一桶水,讓一匹白馬喝。他卻偏了頭,望著馬發笑。張三公子道:「硃砂,你今天把我那匹灰馬,喂上一飽料,我連夜要出門去一趟。」

  硃砂放下水桶,笑道:「嘿,三少爺,你連軍衣都沒有脫,真辛苦啊!連夜又上哪裏去?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說出來,要嚇你一跳。我要穿過匪巢,到玉山幫著萬守備打退土匪,你看我有膽量沒有?」

  硃砂道:「我的少爺,這事你要斟酌呵!有五六天了,玉山縣都沒有報子來,曉得是什麼情形?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你不是常說大丈夫遇到機會,要轟轟烈烈做一場嗎?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硃砂將手摸了一摸脖子,又摸了摸頭。笑道:「這話對,但是這裏開信軍是新招的,守城的事也要緊,大人能放你去嗎?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硃砂,你跟大人多年了,你看到太平的時候,哪個不是想換頂子,加口糧?到了現在替國家出力的時候,又有哪個肯伸了頭出來?實告訴你說,我此次一大半是打探,拿了八字,在手掌心裏算,不是自己貼心人哪裏敢去?又哪裏肯讓他去?一個人性命是小,軍事上的勝敗是大。設若有點差錯,反損了自己的威風,走了自己的消息。大人的身家前程,是怎麼樣?我不談什麼替國家出力,能替大人想想,我只有自己去,是最靠得住的。我現在不愁別的,就愁衙門裏上上下下,沒有一個能同去做我幫手的。人不是沒有,有這種膽量的,沒有這種本領;有膽量有本領的,或者又因為不幹己,不管這筆帳。咳!只有養兵千日,哪見用在一朝?」

  硃砂突然將胸脯一拍道:「三少爺你若肯攜帶我硃砂一把,硃砂願去。我一來是報答大人少爺的恩典,二來我也找一點出路,三來讓弟兄們看看,我常說,薛仁貴是火頭軍出身,這話不是自誇,三少爺,你看硃砂行不行?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這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事,你卻不要因一時之高興,就答應這話。」

  硃砂道:「三少爺,我豈是貪生怕死的人?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不是說你貪生怕死,另外有兩件事,我不能放心你去。其一是你那個硃砂脾氣;其二是你太丟不下喝酒。」

  硃砂道:「這卻都不打緊,我就歡喜發脾氣,難道還和毛賊發脾氣嗎?喝酒是不打緊,命也可以不要,何況是酒?」

  張三公子道:「你果然能夠這樣,我就在大人前極力保舉你去,我們兩個人,一個是騎馬,一個是步行;一個在前,一個在後,我們也不能隔了多少路。晚上走,我看你打燈籠;日裏走,你要聽見我馬鈴聲。」

  硃砂道:「只要你能帶我去,無論什麼我都答應了。」

  三公子甚喜,於是二人各飽餐一頓,收拾小小的行李,二更時分,在大紅燭之下拜別張參將起程。

  張三公子裝一個行商模樣,戴著小帽,穿齊藍布袍,肩上挽著包袱雨傘。騎的馬也不備鞍蹬,只在馬背上搭了一條褥子。馬頸項下倒是掛了一個大鈴,身上卻寸鐵未帶。硃砂戴了一頂輕箬斗笠。用一根棗木扁擔,斜肩一個小包袱。身穿短衣,穿了草鞋扮作一個小販的模樣。左手卻提了一個白紙燈籠,在馬前走。二人走了一晚上,天色漸漸大亮。硃砂道:「三少爺,這就慢慢到玉山界了。我們要分開走了,不要讓人家看到我們同行才好。」

  張三公子點了點頭道:「你這話說的對,我騎馬在前,走急了,恐怕你跟不上;你在前,我就可以勒住韁繩,讓馬慢慢的走,不會靠近。」

  硃砂道:「好罷,三少爺你小心了!」

  他說完了這話,放開腳步,就走快起來。

  到了太陽出山,二人已離半里之遙的走著,各不相顧了。先走時,路上還有在田地裏做事的莊稼人。正午以後,除了經過的莊村,偶然還有一兩個男子而外,就不見有人在道上行走。而且那村上的人,看見他騎了一匹無鞍馬,逍遙自在走著,也不免很奇怪的樣子看。張三公子只當不知道厲害,儘管向前走。約莫到了太陽一二丈高時,走過一所風雨亭子。遠遠望去,就看見那亭子裏有人探頭探腦,這也不去理會,只提韁繩,一步一步向前走。到了亭子邊,那亭子裏面忽然跳出幾個人來,個個手上拿著紅纓花槍。張三公子猛然一驚,滾下馬來,望著那些人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