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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三十一回 促膝道奇聞同酣白戰 隔窗作幻想獨醉紅情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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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幕唐笑道:「你這話到說得很有理,我就不喝。但是這幾位都是海量,就唱個三兩壺,料也不會醉。要請諸位喝酒,決不能讓諸位喝得半途而廢。諸位真放量喝,我心裏決不會有一點捨不得,我果然是捨不得,我也不會捧了罎子出來請客了。」 羅柴二韓四人聽了這話,八目相視,於是老老實實的,兩人共一把壺,儘管喝了下去。 一段巫峽未曾穿過,一罎子酒,約在十斤開外,便喝空了。原來約好了每人要講的一段故事,先是韓廣達兩次插著說話,把次序弄亂了。後來大家喝高了興,你一句,我一句,將江湖上的豪舉,或者批評,或者述說,或者研究,就不容哪一個人整片段的向下說。直待酒喝完了,將酒器收過一邊,羅宣武忽然推篷站立起來。笑道:「享了口福,耽誤了眼福了。柴大哥,你看這風景是多麼好哇!」 柴競聽說,也就跟著站立起來。這巫峽的形勢,又與瞿塘峽不同了。江兩邊的山,一層一層,如排班一般,蟬聯而下。兩山之間的江流,也是一樣的奔波。但是這江一直向前,仿佛就讓前面的山峰,兩邊一擠。將江流擠塞了一般。但是兩舷的長櫓,在中流咿咿啞啞,搖起兩道漩渦,向前直奔,並不感到前面是此路不通。待船奔上前若干裏時,那合攏的山,卻自然的放展開來。展開了以前的地方,卻另有一排山再來擋住。直待船到了原來遙看將阻之處,那裏依然是山高水急的一條江。回頭看後面,也讓山閉住了。好像這裏的船,都是由山裏鑽將出來似的。總之船行到什麼地方,必定前後左右,都是山峰,將船圍在中間。柴競道:「我記得從前在書房裏讀書的時候,曾讀過兩句詩,什麼『山窮水複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』,我們在內河裏行船,常常可以看到這種景致。現在這巫峽裏的情形,又和詩上說的不同。船變了穿山甲,只管在山縫裏鑽了。為人怎樣可以不出門?不出門,哪裏看得到這些好風景!」 羅宣武歎口氣道:「論到四川,可算是別有一個天地的所在。吃的穿的,哪一樣沒有?古來不少的英雄,在中原站不住腳,都可以在這裏另建一番事業。卻可惜石達開那樣一條英雄,帶了幾十萬人,卻也落得一敗塗地,連性命都不保了,設若我……」 柴競聽見,卻對他以目示意。羅宣武又歎了一口氣。韓廣達便道:「大丈夫要轟轟烈烈做一場,何必要一刀一槍去打仗。達摩祖師靠了一片蘆葦葉子渡江,傳下少林一派功夫,不是一樣的流名萬古嗎?」 羅宣武道:「你的話是對了,不是我酒後狂言,我羅某人何嘗不想自己做一根擎天柱,做一番大事業。但是機會不好,總辦不成,又有什麼法子呢?」 韓氏弟兄並不知道他是張文祥的徒弟,在南京有報仇的舉動。因之便追著問他,做過一番什麼大事業。柴競聽了,心裏大為著急。這話一說出來,便是丟人頭的事。連忙拍著他的肩膀道:「羅大哥,你的確是有些醉了。醉了的人,吹著這江上的冷風,是不大好的,你不如躺下為是。」 羅宣武哈哈大笑道:「你以為醉了,就會亂說話嗎?我心裏是很明白的。」 他說畢,也就坐下去了。 他們這樣說話,秦學詩聽了,心裏不免自作算盤。常在筆記上看到什麼黃衫客古押衙這種人,身上擔著血海干係,為天下有情人聯成眷屬,促成人家美滿的姻緣。現在自己心裏倒有一段美滿的婚姻,也是沒法子可以成功的,但不知這班人肯不肯替自己做那古押衙黃衫客。看這四個人,似乎那個韓二哥,最有力量,要請他幫忙最為合宜。不過這船到了宜昌,大家就要換船的。以後天各一方,到哪裏再去找?找不著他,這一段黃衫客古押衙的故事,又叫誰來重演?從這時起,心裏又添了一段計劃,只計劃著要怎樣的去辦理這件事。於是無精打采,只愛睡覺。睡的時候,不像以前捧著書,只是將面孔對著那一方後壁。 偏是事有湊巧,他卻在這格扇的花格縫裏,發現了一朵鮮紅奪目的東西,不高不低,偏了頭伸手正好拿著。先以為是一朵鮮花,心裏不由得詫異起來:船走到三峽裏,哪裏會發現一朵花出來?因之伸出兩隻手,伸了一個懶腰,不經意的樣子,手就觸著了那一塊紅東西。摸在手裏,乃是軟綿綿的。將手抽了一抽,那東西卻越抽越長。一看時,原來是一大塊紅綢手帕,是後艙的人塞在窗格欞子裏的。先不過看到紅手巾的一頭,所以就認為一朵花。現在隨手一拉,拉出二三寸來,正是紅綢巾的一隻小角。這不但自己看得見,恐怕滿艙的人,都可以看見。若是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情,卻有些不合適。急忙之中,又想不到別的一個遮掩的法子,只好伸了手,一巴掌將紅綢巾按在手心裏,不讓人家看見。似乎不大留心的樣子。隨便搓挪著,就把那手巾頭一齊塞到窗格子裏去。但是這樣辦著,究竟還嫌不大妥當。於是又突然站立起來,將身上罩住棉袍的這一件藍布長衫脫了下來,卻向艙壁上一掛,把那紅手巾頭,正掩藏在裏面。掩藏得妥當了,他才複身躺下去。他心裏也想著:好好的站立起來,把長衫脫了掛在壁上,這是什麼用意?因此將面朝裏面,不讓人家看見他的面色。其實大家談話談得很痛快,絕沒有注意到他身上去。平常穿一件衣服,脫下一件衣服,也不會引起別人家來查問的。秦學詩自己紛擾了一陣子,這也就過去了。 大凡在船上的人,猶之在山上居住的人一樣,天色一黑,便加倍的寂寞,只有睡覺之一法。這日同艙的人,大家都睡了。秦學詩一人,卻是睡不著,人都漸漸的沉睡下去了,艙隔壁的人在鋪上輾轉呼吸之聲,都聽得很是清晰。在那種輾轉呼吸之聲上去推測,似乎那個旗裝女郎,正是橫著身子,貼了這艙扇睡下去。想到古詩上說的玉體橫陳,正在這時。她那一種情景,除了這一層極薄極薄的花格扇,我與她,幾乎可以說是氣息相通了。可惜我沒有小說上說的那種人有神仙之眼,無論什麼東西相隔,都可以看見。那末,我今天晚上,就可以看到那玉體橫陳的樣子。看她那苗條的身段,將棉被松松蓋著,被頭上伸出那胭脂紅潤的長方臉兒,在枕頭上蓬鬆著一把烏雲似的頭髮,睡意朦朧,定似楊妃帶醉,多麼動人。可惜今天的酒,並沒有送一壺到那邊去,不然,讓她也喝上一杯。這格扇未嘗不通風,睡在這邊,還可聞到那一陣吐出的如蘭之氣呢。心裏這樣想著,仿佛之間,就可以聞到一陣細微的津津汗香。 仔細玩味著,果然那一陣香氣也越來越濃厚。先是睡著聞,後來聞得有味,便坐起貼書壁子聞。香氣倒沒有,不過一陣油船的桐油石灰味罷了。再偏過頭向這邊嗅起來,自己不覺噗嗤一笑,原來並不是隔壁美人之香,乃是那把盛酒的大茶壺,放在床頭邊呢。秦學詩一想,自己騙自己,鬧了這半夜,未免太可笑了。倒身下去,將被蓋起來,複又睡著。但頭一落枕,就會想到後艙裏去。心裏想著,手又不免去摸索,那軟綿綿的綢巾角,依然還在那裏。手既捏著,慢慢兒的就抽起來,只管向懷裏抽,那頭原是虛的,就把一條綢手帕,完全抽過來了。艙裏掛的清油燈,這時已經滅了,在黑暗中將手帕放在鼻邊,正是香噴噴的。心裏這一陣愉快,非同小可。心想無論如何,我有了她親自用的一條手帕,足以解渴了。我們以後到宜昌分船了,我還有這樣一條好表記,這一生都讓我忘不了。聞了一陣,便將手巾塞在小衣裏,貼肉藏下。一個人思索紛擾了半夜,也就昏然睡去。 一覺醒來,天色大亮,船已開了許久。只聽得隔艙裏,一老一少,紛爭起來。那少女道:「俗言說,船裏不漏針,漏針船裏人。昨天下午,我還用著呢,怎麼睡了一宿,就不見了!」 那老婦人道:「姑娘你別急,慢慢的找,也許就找著了。你先靜靜兒的想一想,放在哪個地方丟的?」 少女道:「昨天下午,我是掖在肋下的,要不然我怎麼掏出來就用了?後來我躺著看書,仿佛隨手的一塞,就塞在這隔扇窟窿裏,又記不起來了。這樣大的一條手絹,又不是一管針,怎麼丟了,就會找不著?你瞧怪不怪?」 秦學詩聽到這裏,不由得一陣一陣面紅耳赤起來,心裏也是跟著撲通撲通亂跳。所幸後面艙裏紛亂了一陣子,隨後就停止了,不曾再提到這件事。秦學詩遲了一會子,因為大家都已起來,只有自己躺著,未免太不像樣,於是也站起來穿衣服。只在這一站之間,胸裏一陣熱氣向上一噴,在這熱氣裏面,另外還夾著一陣微微的香氣。這香從何而來?當然是那方綢手帕上出來的。既然是自己聞到了,別人更可以聞到了。若是讓叔叔聞到了,一追問起來,怎樣對答?要想把這手帕拿開吧,大家都在一個艙裏,又是肩背相靠,哪裏有掩藏的地方。只得硬著頭皮,將衣穿起,暗中把手帕牽扯到腹部上面藏著。偷眼看看艙裏的人,大家都談笑如常一般,料著不會有人知道他的事情,也就處之坦然。到了吃早飯的時候,大家閒談,韓廣達低著聲音道:「奇怪,剛才後艙裏說是丟了東西了,你們聽見沒有?她們丟了什麼東西?」 柴競道:「我也聽見了,仿佛是丟了一條手絹。但是這後艙裏,除了船夥送茶送飯而外,並沒有什麼人到那裏,何以會在晚上丟了一條綢帕?」 秦學詩聽了這話,面子上還是行所無事,實在就像芒刺在背,只是把兩隻眼睛注視到飯碗裏,所有在座人的臉色,全不敢用眼睛去看。早飯以後心裏默想著,這條手帕若放在身上,總是一條迷魂帕,不如悄悄的拋到江裏去,就算了事。主意想定,借著方便為由,就由船邊走到後艄上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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