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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萍跡聚東川良朋把臂 花容窺北豔有女同舟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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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說話時,似乎帶點氣喘,卻是很吃力,便坐在艙板上,靠住了船篷壁。那老年的解了鋪蓋卷,先讓那少年睡下,然後他才整頓別的東西。 大家和他談起來,這才知道他們是叔侄兩位,姓秦,叔叔名幕唐,是浙江紹興人,在四川遊幕的;侄子名學詩,隨著叔父出門,也來學幕。近來因為幕唐找不著好東家,潦倒得很;學詩又身上有病,有些不服水土。慕唐年老灰心,覺遊幕沒有什麼好處,因此下了決心,索性送侄兒回家,還是去做舉子業。預備趕回家去,就趕今年的學考。學詩也因為跟了叔父若干年,雖然見作幕賓的人,有不少發了財,但是鬧了一生,也是為人作嫁。叔叔說是送回去趕今年的學考,無論中與不中,好在後來日子正長,總比在四川遊幕有興趣得多。所以幕唐說回家,他就歸心似箭。恰好剛要動身的時候,又接到第四個叔叔從武昌來了一封信,約定一個月內在武昌會齊,一同回家。秦學詩只是怕誤了一個月的信約,雖然身上有病,也顧不得許多,叔侄二人就趕了這一條船走。柴競見他們也是落魄的文人,自己是念過幾句書,棄文就武的人,對他二人,不免起了一番同病相憐之意。偶然和秦學詩談些古今文章得失,他也對答如流,並不見有不如之處。不和他談話,他也不找人說話,只是躺在鋪蓋上,枕頭疊的高高的,兩手捧了書看。因就著外面的光,而靠了後艙,只管捧著書看了去。 看書的時候,時時聽到艙板以後,有一種清脆流利的京白,起先還不大留意,後來越聽越覺好聽,在手裡捧著書半天也不能翻過去一頁。眼望了書上的字,卻是模糊做一塊,一個字也看不出來。這天下午,同艙的人都睡了午覺,只有秦學詩才分日夜的睡覺,這時卻不要睡,手上捧了一本叔父手抄的八股文,正看的是止子路宿殺雞一篇。那篇文字作得有些賦的意味,不覺興致勃然。忽然後面艙裡那種清脆流利的京話,又說將起來道:「姥姥,到了武昌,你總得陪著我耽擱三五天兒。小孩兒的時候,就聽到人說黃鶴樓,來去好幾趟,都沒有遊逛去,真算白到了湖北。這一回無論怎麼說,你得帶我去逛逛。就是老人家知道,這也是很風雅的事兒,大概不能派我們一個什麼罪的。再說天倒下來,還有屋頂撐著啦。你拚了,賣一賣老面子,決不能夠有什麼事。你是答應不答應呢?我這兒先給你請安了。」 秦學詩聽得她說的那種話,非常悅耳。正聽得有趣,忽聽得一個蒼老些的婦人聲音說道:「別嚷了,這就到了灩澦堆了,你瞧瞧罷。去年個五月裡來,你瞧見這石頭有多麼高!」 又聽見她道:「喲,這就是一大堆石頭嗎?去年夏天來,它不過露出一點頭尖兒在水面上,敢情有這麼高啊!我瞧有二三十丈吧。夏天的水,這兒是多麼深啦,這要是……」 那老婦道:「別說了!別說了!」 秦學詩聽到這話,想起了要到峽門了。這正是出蜀的頭一幕景致,不能不看,丟了書,便坐將起來。當他坐起來時,同艙的客人都驚醒了。韓氏兄弟是第一次在蜀江裡走,老早聽得人說三峽的景致,怕錯過了。這時二人首先坐到篷窗邊,觀看江景。水到這裡,流得很急,船比扯了風帆還快,順流而去,就鑽進了一道山口。據秦慕唐說,這就是瞿塘峽了。這兩邊的山,壁立上去,若不是聽到水聲,倒疑置身在一條大而又深的巷子裡了。這兩邊的山壁,究竟有多麼高,卻是估量不著。不過人在船上,抬頭向上看時,那兩邊的石壁,由下向上,越高越窄。高到盡頭的時候,幾乎要聯結到一處,只是中間露出一尺寬窄的白縫,那就是天了。這時候雖然還未脫過隆冬,然而那石壁上的蒼苔翠樹,依然還是斷斷續續的,依附在那朱砂般的紅石上,煞是好看。這個峽裡,雖然是一條深巷一樣,恰又不是一直向下的,依著山勢,左環右轉,曲曲折折。江流遠道而來,讓兩山一夾,窄的地方,甚至只容得兩條船一來一往,因此洶湧得向下狂奔。在山壁的曲折處,打在石頭上,猛的浪花四濺。紆緩一點的,水勢一撲一扭,也就卷成若干水漩,急流而去。 船到這裡,船家一齊出頭,篙櫓舵索,都在手邊,要用哪一樣,就用哪一樣,免得一時疏忽,便出了毛病。船下面的水,扛著這船直跑。看著船家,一個個都是面紅耳赤,驚心吊膽,深怕向石壁上一撞。看看船外的景致,轉過一個山腳,又是一個山腳,上面的山頭有平的,有尖的,也有圓的,一節一節,變幻不定。石壁上掛著有大小泉水,大的如一幅水晶簾子一般,也不知由何而來,從上面懸到山腰或山腳,小的如一條冰蛇,蜿蜒而下,最小的散開來,卻又像一陣晴雨,風一吹,兀自有一陣寒冷的水氣撲人。而且船經過這裡,若不遇到來船,一切人世雞鳴犬吠之聲,都不會有。只有江裡的流水聲,和石壁上的泉聲樹聲,陰沉沉的,幽暗暗的,冷清清的。高高在上,露出那一線天光,舉目四望,仿佛大家並不是生在天地間了。韓廣達生平也不知道什麼叫賞玩風景,而且看了什麼,也不忍不說。現在兩手扶了船窗看呆了,心裡好像到了古廟裡拜了佛像一般,自己嚴肅起來,作聲不得。這一帶的景致,都是這樣幽靜,令人賞歎不置。可是山峽裡只有那一線天光,天色容易昏黑。船家不敢冒昧前進,揀了一個水勢平緩些的峽彎子裡,就將船停住了。 韓廣達到了此處,才緩過胸頭那一口氣來,笑道:「這地方的景致,好是實在好,就是船走得太快一點,我有點……」 韓廣發聽說,向他以目示意,不讓他跟著向下說。秦學詩看到這種行動,就對秦慕唐笑道:「五叔,這位大叔,真是爽快。據我看,乃是朱家郭解一流。」 秦慕唐摸著鬍子,點頭笑了一笑。韓廣達笑道:「小兄弟,你可不要拿文章說我,我並不懂文章啊!」 秦慕唐笑道:「韓二哥,你不要誤會,他不是說你別的,他說你很像古來的俠客哩!」 韓廣達哈哈大笑道:「俠客哪裡比得上?要說看見過俠客,這個我們倒老老實實的敢承認。」 秦慕唐突然一伸腰,望了韓廣達道:「怎麼樣,你老哥看見過俠客嗎?我就歡喜故事,你老哥既然知道,何不談一兩回好故事,讓我們聽聽。」 韓廣達昂著頭想了一想,正待找一件驚奇的故事,說給他們聽,只聽船頭上嘩啦嘩啦一陣響,正是彎好了船,拖了錨,抖著鐵鍊子的聲音。秦學詩伸頭一看,船彎進山凹子裡去,山腰裡一列排幾家人家。人家後面又是一帶竹林,斜插過屋頂去。人家前面,斜斜的山坡,擁著幾方玲瓏大石,一片水草,很有畫意。因道:「五叔,這裡有個意思,我們岸上走走吧。」 秦慕唐也不覺動了遊興,便約了韓廣達談笑著,和他一路走上岸來。這幾戶人家,就是住在江邊,代人拉纖的。其中也有一家雜貨店,賣些過往客人應用的東西。 在船上看岸上時,風景非常之好,及至走到岸上,卻又不過爾爾。走了幾步,依然又回轉船來,秦學詩在前走,秦幕唐在後跟。當他們走到船邊,將要踏上跳板,只見一個綢旗裝女子,嫋嫋婷婷,在船頭上一步一步走下來。額上長長的留海發一直齊平到眉邊,兩頰胭脂搭得紅紅兒的,一望便知是位北方之美。他心裡一動:一路之上,所聽得的清脆流利的京白,就是她所說的了。我先聽了那種京白,不過猜是一位少年女子,不料卻是如此秀麗的人。心裡這樣想著,無意之間,算是讓路,閃在一旁,只管目不轉睛的望了那女子出神。那女子原是低了頭走的,走到跳板當中一抬頭,看見有個少年書生,站在跳板頭邊擋了去路,不免頓了一頓。但是只停頓了一下,她還是那不介意的樣子,又一步一步走下來。當她走近前時,不免向人看了一看。秦學詩說不出所以然,臉先紅起來。那女子走上岸,就聽到有人叫道:「姑娘,你怎麼也不對我說一聲兒,就跑到岸上去了?這裡岸又陡,水又急,可不是玩兒的。」 看時,一個五十上下的婦人,由篷裡推窗出來,連連向岸上招手。這女子也對她點點頭笑道:「岸上瞧瞧不好嗎?」 那老婦笑道:「真淘氣!」 說著,也就由船上跟了下來。秦學詩本要上船的,看見這老婦人要下船,又站在一邊,等了一等。那老婦人走下船來,見他二人站在一邊,卻笑著點點頭道:「勞駕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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