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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踏雪為書生情深覓藥 分金贈壯士義重街環(2)


  李雲鶴心裡何曾這樣想,振華這一點破,倒加上一層很深的痕跡。他這一分窘,簡直無言語可以形容。所幸這個時候,船頭一陣鐵鍊響,大家齊向外看。原來船已走到岸邊,也停船了。一個船夫,正拿竹篙,向雪灘上點,在那上面正是一片荒洲。荒洲上蓋了這層厚雪,一白無際,上不見天,下不見地,浩浩蕩蕩,混混沌沌,不見一點什麼東西在半空裡。李雲鶴道:「這景致真是妙啊!猶如一條船走到九霄雲裡來了一般。」

  朱懷亮笑道:「你歡喜這樣的景致嗎?我在江邊住了二三十年了,老頭子沒有別的什麼,倒是這點清福,人家比不過我。」

  李漢才道:「人生在世還求什麼呢?只要能享清福,也就不錯了。」

  朱懷亮見他父子二人說話,總是極力迎合自己的意思,也微微的受了一些感動。當時他就應著一笑,將這件事敷衍過去,不再向下說。這時江上的雪,仍舊繼續下著。船家就拋了錨,這天打算不開船了。

  江南的雪天,是不會延長的。過了一晚,次日清晨,天已大暗,目光射在一白無垠的江岸上,倒射出一種光彩來,亮晶晶的,裡面似乎還有一種紅綠的彩色,越是照耀人的眼簾。李雲鶴究竟不能脫書生習氣,船趁著水勢,搶了風上走,他就伏在船口上,只管賞玩這一江晴雪。這時,也有幾隻早行船,高掛白帆,在江上行駛。白色的乾坤裡,隨風飄動幾片白羽,這是多麼雅潔的風景。李雲鶴伏在船艙口,心裡就默念著「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」

  的詩意,也就忘其所以。約有燒一餐飯時,忽然頭暈起來,一陣噁心,胃裡有許多東西,要向外翻將出來,哇的一聲,就向船舷上嘔吐一陣,接上又吐了許多黃水。李漢才道:「曖呀!怎麼樣好好的大吐起來呢?」

  李雲鶴止住了不嘔,用手扶著頭道:「頭暈的厲害,心裡又難過,大概是中了寒了。」

  說畢,身子向裡一歪,就在船艙口爬到設被褥的鋪上去。振華在艙裡看見,便道:「這分明是剛才在艙口上喝了一口風,中了寒了。這是不要緊的。喝一碗滾熱的姜湯,將棉被窩頭窩腳一蓋,出一身汗,馬上就會好的。不知道船上有薑沒有?」

  船家在後艄上答道:「有一小塊煮魚剩下來的老薑,但是沒有紅糖。」

  振華道:「在船上找丹方,哪裡能夠那樣齊全?也只好有一樣算一樣了。你把那塊薑拿來我看看。」

  船家在火艙裡找了好久,找出一塊小指頭粗細的老薑來,看那樣子,也不過一二錢重。振華拿在手裡顛了兩顛,笑道:「這簡直把老薑當人參看了!這樣吧,船老闆,你估量著這附近哪裡有村莊,就靠了船,讓我上岸去買一點生薑胡椒和紅糖來。」

  船家道:「這沿岸都是荒洲,哪裡來的村莊?」

  振華道:「沿岸自然沒有村莊,但是走進去幾裡路也沒有村莊嗎?」

  船家道:「村莊是有,荒洲上這大雪,你怎麼走?就是找到村莊,有沒有老薑和紅糖賣還是靠不住的。」

  振華回頭一看,見李雲鶴躺在被裡,只是呻吟不絕。因對船家道:「你不管買到買不到,你將船靠住了岸,讓我上去找著試試。」

  李漢才道:「大姑娘,不必去買了。荒洲上一片是雪,連草根都不見了,哪裡分得出路來?」

  振華道:「不要緊,向裡走就是了。只要看出村莊,就可以找得出路來的。」

  說時,她站起來,將衣服整一整,找了一根長帶,束住了腰。便叫道:「船老闆,靠岸!」

  船家心裡想:這個大姑娘,真有些孩子氣。岸上雪蓋了,分不出東西南北來,她倒要上去,我就把船靠岸,看你怎樣的走法。於是將船開離岸很近,就把布帆落將下來。船離岸大概有兩三丈遠,振華等不及,起了一個勢子,身子一聳,就跳上岸去。她向雪地裡一站,兩隻腳插到雪裡去有好幾寸深。船家在船上看見,早是叫了一句哎呀。振華並不理會,拔出腳來,飛也似的向這琉璃板上,印著一條腳印,向洲裡而去。

  這一所荒洲,正有六七裡路闊,振華跑了許多路,還不見有人家,心裡倒有些著慌。心想這裡不要是江中間的荒洲,那就走通了頭,那邊也是水。空著一雙手回去,那真是很難為情的了。周圍一望,全是其平如鏡的雪,連一點波浪和皺紋都沒有。也許人家在左,也許人家在右,自己這樣一直走了去,恐怕是錯了。正在這樣為難,忽然一群黑點,半空而起。飛到近處看時,乃見幾百隻烏鴉,在半空裡繞著圈圈兒飛。振華一見大喜,沒有樹木,沒有村莊,不會有這些寒鴉。於是決定了志向,仍舊向前走,又走了二三里,遇到了一所洲堤。走上堤去,堤裡果然不少的村莊,只看那一叢一叢粉飾著積雪的寒林,在樹中間冒出一縷青煙來,可以知道那是人家的炊煙了。振華跳下堤去,就向著煙起的地方去。到了那裡,果然是一所小村莊。問起來,這裡並沒有村店,要買東西,順著這提再往下去七八里,那裡有一個小鎮市,差不多的東西,都可以買得到。振華心想,既然有小鎮市,那更好了。又從雪裡走上堤去,沿著堤岸,一直向下走。俗語說:家門路不算路。鄉下人說起門口來往的路程,因為走得慣了,總不覺遠。所以說的七八里,差不多有十七八里。振華一陣興奮只管走,約摸也走有七八里,但是哪裡看到什麼村鎮呢?走了一陣,看見堤裡不遠有人家,又下去問。據說,有是有一個村鎮,離著還有三四裡路,振華才知道上了當了。但是既然來了,決無中止不前之理,還是沿著堤走。

  這堤上不是先前走的所在一白無垠了,也有些人獸的腳跡。她看見這腳印,好像證明了這不是無人之鄉,越發增加了她的勇氣。又跑了五六裡,只見提頭上,一列有十幾家茅草屋,都把門對荒洲開著;也有幾家人家,黃土牆外,砌了一層土磚櫃檯,櫃檯上有幾塊木板格攏來的窗戶。因為這樣大雪的天,都把櫃檯上的窗子關起來了。振華一想:所謂小鎮市也者,大概就是這裡了。有一家茅草店,門口有半邊草棚,黃土牆上,寫著黑字油鹽雜貨,高糧燒酒。振華生長江邊溪村的,知道這裡就是什麼東西都有賣的商店了。那裡正掩著半扇門,裡頭黑洞洞的。有一個發須蒼白老人家,手上捧著木火桶,桶裡放著一瓦缽子火炭,放在一張破桌上向火。振華由那扇小門,探進半截身子去問道:「老人家,這裡有生薑紅糖賣嗎?」

  那老人原縮著一團,這時才伸腰向外一望。他道:「客人,生薑沒有,紅糖倒現成。你要生薑,那頭有家藥材店,大概可以買得到。」

  振華聽說有,就側身進來。

  不料自己走得倉皇,忘了帶錢。這時在身上一摸,卻想起來了。再買回船去拿時,來回二三十里,這就太耽誤時候了。到了這時,就不能顧全面子。因在左耳上,把一隻銀圈環子取下來了,先托在手上,對那老人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我們是江上過往的客人,因有人中了寒,上岸來買點紅糖生薑,沖姜湯喝。我走得忙,忘了帶錢,要回去拿,滿地大雪,又不好走。我這裡有一隻耳圈,倒有四錢多重,隨便你算多少錢,給我們一些東西就行了。」

  那老人且不答覆買東西的話,偏著頭就著陽光,對她面上看一看,不由得哎呀一聲道:「那是病了什麼人呢?沙洲上這樣深雪,一個大姑娘來買東西。」

  振華道:「因為沒有人來,我也是沒奈何。」

  老人道:「病的是你什麼人?」

  振華怕這老頭子胡亂問,便道:「是家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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