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劍膽琴心 | 上頁 下頁
第十九回 輕薄數言懲頑過鬧鎮 蒼茫四顧感遇渡寒江(2)


  李雲鶴到了此時,怕也不行。父子二人牽了騾子,又跟著小夥計走過去。那殘蘆卻越長越密,忽然澎湃一陣響,卻仿佛是水浪打岸聲。走過去幾步,只見一片汪洋,眼面前水色無邊。先前看到月光下一片白霧,大概就是這水月相映之光了。這地方,水岸凹成一個缺口。有一隻小漁船,放倒了桅杆,將一根長竿子插在船頭上,將船插住了。李氏父子見了正不知所云,忽然船上跳下一個人來,走到李漢才面前躬身作揖道:「噯呀!老爺。你老人家果然出來了。」

  這正是李漢才的家鄉聲音,聽到了是非常的悅耳。在月光底下仔細一看,果然是家鄉人,不覺又喜又驚。李雲鶴也看出來了,便道:「李保,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?行李東西呢?」

  李保道:「行李東西,一點也沒有失落,都帶到這裏來了。是這位孔大哥對我說,老爺救出來了,叫我趕快收拾東西趕來,好一路回家。我想行李是不要緊的,還有那些救老爺的款子,那是遺失不得的,所以當時不敢答應走。就是這天晚上半夜裏,我睡醒過來,那個朱老爹站在床面前。屋子裏的燭,本來是吹滅了的,他又點上了。他對我說,我的錢,他都拿去了。我來不來和老爺一路回家,那由在我。我連忙去開箱子,果然箱子開了,銀子不見了。他又說,一毫銀子也不動我的,因為我顧了銀子不走,所以把銀子拿到這來了。我想朱老爹是個正人,放計不會做歹事的。銀子已經拿去了,我不走也不行,只好答應走。今日一大早,那孔大哥和一個人帶了兩頭牲口,到飯店裏來,騎了一頭牲口,行李又堆在一頭牲口上,就到這裏來了。半路上,孔大哥他說有事走了,叫我只管來。我怎樣攔阻得住他,只好跟著那接我的人走。到了這裏,那人帶了牲口走了,銀子倒是一封一封放在船艙裏,一點沒有失落。據這船上的王家兄弟說,半夜裏,他的兄弟一定會把老爺送來,不料果然來了。」

  李雲鶴聽到,雖還不能十分明瞭,這事有朱孔作主,必不會錯事,就安心上那小漁船去了。小艙裏正有一張床輔大小,展開了行李,卻好安歇。那小夥計和船夥,也在後艄安歇。

  寒瑟的夜裏,只聽到兩頭騾子齧著草根聲,和不時的打噴嚏與彈蹄響。不多大一會兒,聽見遠遠的有一片槳聲,那槳聲越來越近,接上又是篙子點水聲。隔著水就有人問道:「都來了嗎?」

  這邊後艄上答應:「都來了。」

  接著這小船重重的擺著,好像是大船碰了一下。李雲鶴忍耐不住,就將頭邊的艙篷一推,向外一看,已經是天色大亮。正是一隻大些的船,緊緊的並排靠了岸。那邊人聲很熟,正是于婆婆等。李雲鶴這就更放心了,叫醒他父親,一同過船去道謝。于婆婆道:「李先生,我們總算夠朋友的了。我二十年不出面見江湖上的朋友,都為你們犯了戒。我要不留痕跡,他們出了我那小店,店也先藏了火種燒了。」

  說畢,對朱懷亮道:「我們現在可以各幹各的了。」

  朱懷亮還未答言,振華姑娘兩小酒渦兒,先是一漩。然後笑道:「我們都各幹各的,這兩位李先生怎麼辦?設若讓曹老鷂子手下人看見,到哪裏也是沒命,況且他們還帶著那些銀子。」

  于婆婆笑道:「姑娘,你太老實了,我救人救到這種地步,我會把他們帶到這湖汊子裏來,將他丟了不成?走旱道是不大方便了,我和孔家兄弟還要談談,讓他上我那只小船去。這裏大船,叫我兩個兒子駕著,送他主僕三人到瓜州。到了瓜州,他們可以自己雇船渡江了。」

  振華道:「爹,我們還是趁船呢?還是起早呢?」

  臉向著朱懷亮,又笑了一笑。朱懷亮道:「自然是搭這不花錢的船。」

  于婆婆道:「那也好,我們後會有期。我也不客氣了,有你父女一路,連過江他們都有了伴,我更放心了。」

  大家商議一陣,就決定了這樣辦,於是李氏主僕三人,就把一切行李,搬到這邊船上來,船上早預備下一大鍋熱飯和魚肉之類,擺在船頭上。大家曬著太陽,飽餐一頓,就各自分手。于氏弟兄整理槳櫓,馬上開船。兩邊的人,都站在船上相望,說著話告別。兩船越走越遠,先說話聽不見,到後來連人也不看見了。這大船上,是兩個艙位。後艙小一點,讓振華住了;李氏主僕和朱懷亮、于氏弟兄都在前艙。

  冬天河道水淺,走了四日,才到邵伯鎮。一路之上,朱懷亮談些江湖奇聞,和太平天國的軼史,倒也很不寂寞。遇到水碼頭,李雲鶴就買了大批魚肉上船,由振華做出來大家享用,更是快活。只是一層,打不到好酒喝。這時到了邵伯鎮,太陽已經偏西,鎮上一排臨河的人家,都在淡黃的陽光裏。有兩家酒館,挑了酒幌子高出屋頂,在風裏飄蕩。于國豪在船頭上搖著櫓,口裏嚷道:「這賣酒的人,實在可惡!故意把酒幌子挑得這樣高,過來過去的人,在船上都看得見。」

  李雲鶴聽見,由艙裏伸出一個頭來道:「于大哥,我們不彎船嗎?上岸買一點酒來喝好嗎?」

  于國豪笑道:「李先生真是讀書的人,知道我們的心事。」

  於是七手八腳,便靠了岸。李雲鶴拿出二兩銀子來,讓他去買酒。

  他們一時粗心,卻彎在一隻運漕公事船一處。這漕河衙門裏漕丁,最是喜歡興風作浪。于氏弟兄,在岸上抬了一壇原封花雕回來。振華在後艄看見笑道:「好傢伙!夠喝的了。」

  偏是這個時候,那隔船上的漕丁,有七八個人,站在船頭上曬太陽。他們聽到嬌滴滴的聲音,叫了一聲好傢伙,大家就不約而同的,目光隨聲而至,他們見振華站在船艄上,笑著眼睛一轉,一排白牙齒一露,真有幾分嬌態。有一個就笑著說道:「呔?好美人兒。」

  又一個道:「一塊好羊肉,落在狗嘴裏。」

  這些漕丁,向來是這樣沒遮攔鬧慣了,一來是恃官家的權力,二來他們人多,三來是當漕丁的,都有幾下武藝。料得人家吃一點小虧,也不敢惹他。況且這振華在一隻小船上,料定了她不過是平常一個船家女,還有什麼反抗的力量。所以他們也不管女子聽了這話,臉上是否下得去,只管說了下去。振華最是一個不能受氣的人,早是眉毛一揚,鼓著兩片腮幫子。于國豪也知道這幾個人所說的話是指著振華,若是平常的時候,一定不能依他。無奈現在船上有李氏父子在內,是要趕著過江的,究竟不便和人爭吵,免得節外生枝。因之也不理會,將這壇酒抬上船去,只當不知道。那邊漕丁又說了:「你看他們快活罷,帶著美人兒,抬了整大壇的酒去開心。」

  于國豪覺得他們越說越不像話了,從艙裏伸出頭去,對那些漕丁望了一眼。一個漕丁笑道:「你望我們怎麼樣?你再望挖了你一雙賊眼!」

  于國豪到了這時,真忍耐不住了。走到船頭,身子一聳,就跳在幹漕上。橫著眼睛道:「我們讓你,你倒只管尋禍,你大爺不是好惹的!」

  那些漕丁,無事還要生風,現在于國豪跳到岸上去,竟有要打的樣子。他們一共有八個人由大船跳下來,一擁而上,就把於國家毫住。于國豪身子向下一蹲,不等他們近身,使了一個旋風腿,早就掃倒了兩個。那六個人,這才知道于國豪是有一手的,大悔當時大意,先讓人家掃了面子去。有一個就跳腳道:「這還了得,太歲頭上,也有人來動土了!」

  這六個人舉起十二把拳頭,四面圍著于國豪動手。于國雄怕兄弟吃虧,跳下船,將于國豪後身一個漕丁,先行用腿掃倒。其餘五個人更不是對手,早跑得遠遠的。有一個跑上碼頭去,回轉身來用手指道:「矮胖子,你是好漢,你不要跑!我找一個有本領的和你來比一比!」

  于國豪笑道:「你只管去搬兵,你大爺不怕。」

  說這話時,躺在地下的都起來跑了。船上的朱懷亮,才跑下船來,挽著于國豪的手道:「你兄弟兩個,一時怎麼糊徐起來?這地方的漕丁,要叫多少有多少,我們怎麼和他們比?」

  于國豪道:「我們難道怕人多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