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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三俠同攻眾麼遭痛擊 群英德集一老阻忠謀(4)


  那于國豪走過來將瓦壺提起,拿著粗磁茶杯,先斟了一杯熱茶喝了,按上又斟一杯喝了,昂起下巴一喝,就咕嘟咕嘟中間也不會停留一下。喝完了,將茶壺茶杯放下,一伸腿跨過那條板凳,向下一坐。然後笑道:「你二位看不出我母親是個有能耐的人吧?你們若是見她就以為奇怪,若把她平生的事說出來,你們更要奇怪了。我這張嘴總是禁不住愛說話,但是她老人家的事,我半個字也不敢提。一說起來了,我就挨不起打。所以我們住在二十里鋪三十年,人家由於奶奶叫到于婆婆,只知道是個平常的老人家罷了。現在遇到你二位,她的事,可以說明白了一半,不過求求你二位,在生人面前,千萬不要提起恩人二字,免得連累她老人家。她老人家這一生只好做一個不出名不出面的英雄罷了。」

  說畢,他兩隻手扶了桌子,昂著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:「咳,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,像我們一輩子在洪澤湖裏打魚,就有天大的本事,哪個知道?」

  李雲鶴道:「她老人家就如我的重生父母一般,大哥說怎樣辦就是怎樣辦,在人面前決計不提到一個字就是了。」

  李漢才道:「她老人家真是一個遊戲人間的俠客。據大哥說,她老人家的事,現在只讓我們知道了一半,還有一半,想必更要驚天動地吧?」

  李雲鶴連忙笑著搖搖手道:「江湖上的事,我們哪裏懂得,不必問了。」

  于國豪聽了,也就笑著點點頭。過了一會兒,于婆婆捧了一大託盤東西來,都是熱氣騰騰的,放在案上。看時,一大盤紅燒肉,又一大盤韭菜煎雞蛋,亂堆著幾十個饅頭。于國豪先拿一個饅頭向嘴裏一塞,只管鼓著兩腮,嘴嚼著要往下吞,手裏就在託盤裏將東西向案上移。于婆婆笑道:「這裏還有客,你也是這樣吃嘴吃舌!吃罷,我還有呢。」

  說畢,她又出去端了兩盤子東西來,一盤子是一尾煮的大鯉魚,一盤子是蒜花椒鹽蒸的芋頭,另外還有兩大壺酒。託盤一放,于婆婆自掀衫袖,也一跨凳子坐下。將杯子一舉道:「黑子,先替我斟上一杯,昨晚上跑了一整晚的,喝兩杯帶點醉意,先去大睡一覺。」

  因舉起筷子,向盤子點了幾點,笑道:「老李先生,小李先生,這是我兒子帶回來的魚,隨便吃一點。」

  李氏父子見她自己都如此,也就不能客氣了,各人隨便吃喝。醉飽已畢,于婆婆先起身說道:「我不能奉陪了,李先生不要行動,晚上我們商議好了再說。」

  說畢,她自走了。這于國豪卻帶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,將案上的食具收了去。

  李漢才父子,果然遵守于婆婆的吩咐,並不曾離開那黑屋子一步。李雲鶴也是起了早的人,到了下午也就睡了。晚飯之時,於氏母子,還是酒肉供養。李雲鶴現在欣慕武俠的心事,已到了極點了。他聽到說今晚上有于婆婆的夥伴來,就留意要偷看是些什麼人。他和父親,本是睡在那柴房裏,上半夜睡得足了,下半夜不肯睡著。約摸有三四更天,果然聽到有輕輕說話的聲音。輕輕的起來偷在門縫裏一張,見那黑房裏坐著五六位男女,全是熟人:有朱懷亮父女和孔長海,于婆婆母子,另外還有一個白髮老頭子,卻是不認得。那老頭子和于婆婆對著說話,似乎在爭論什麼。李雲鶴靜心靜意,極力的用耳力去聽。只聽得老頭子道:「這事不動手就算了,動手沒有不傷人的。無緣無故,把人家現成的局面打翻,你們圖著什麼呢?于大嫂,不要倚仗自己道行高。他們既然把我請出來了,我不能看著曹老鷂子他們白送死。」

  于婆婆道:「沒有張大哥出來,這事情還可以私休,現在他把你這老前輩請出來了,我若是休手,放著朱大哥和著孔家老弟朱家妹妹在這裏,倒說我無用,不是說我們上了一點年紀,犯不著和小輩淘氣嗎?明天我就和張大哥較量較量,曹老鷂子那一黨呢,不用多,我有兩個兒子,加上孔家兄弟,朱家妹妹四個人,就行了。朱大哥算是老前輩,請他袖手旁觀,不必動手。你說,這算哪一邊人多勢眾?」

  說畢,挺起胸來,兩手一叉腰。那老頭子見於婆婆這一番情形,突然站起身來,將手一理鬍子道:「既然如此,就聽尊便了。」

  走到階簷下,將手向大眾拱了一拱,衫袖向下一拂,趁個勢子,將身子一聳,人就不見了。

  李雲鶴還未嘗見過這樣聳跳利落的人,一想他偌大年紀,還有這樣輕靈的身體,武藝如何,可以想見。明天他們真要比起武來,那還了得,自己在門邊迷迷糊糊的站著,不覺碰了門蔔通一下響,于國豪帶忙問道:「是誰」,李雲鶴見全是熟人,也不適得藏身,便走了出來,于婆婆道:「幸是那張老頭子走了,若是你早一腳出來,豈不壞了你自己的大事?他就知道你父親是我們救出來的,還料不到把你父子藏在這大路邊下的小茅屋裏;若是知道,你父子還有命嗎?」

  李雲鶴聽了這話,卻也不免陡吃一驚,說不出話來。朱懷亮笑道:「不要怕,憑著我們一班人在這裏,既然把你救出來,當然保住你父子二人的性命,不過要不讓他們知道你在這裏方好。」

  于婆婆道:「人藏在我這裏,除了這老頭子,再也沒人敢來,你們只管安心住下。」

  孔長海道:「這張老頭,剛才從哪裏來的?何以知道于婆婆住在這裏?」

  于婆婆道:「廿多年以來,知道我行蹤的人,慢慢的都死完了。只有這張老頭,他的壽比我還長,他向來就不是好人,這也幹幹,那也幹幹,翻來覆去有好幾次,後來就當土匪了。他洗手不幹,也不過十七八年。所以有些土匪頭子,還可以和他通消息。不過他有三分怕我,我不說破他,他也不敢說破我。」

  孔長海道:「這樣子說,他今天晚上來,一定是魏萬標告訴了曹老鷂子,曹老鷂子又求了他來的。」

  于婆婆道:「這是自然,這淮北一帶,像我這樣的婆子,哪裏還找得出第二個?」

  孔長海道:「他的本領如何?」

  于婆婆道:「從前我們也交過手的。他是我手下敗軍之將,現在有二三十年沒交過手,不知他有沒有進步?但是這個你們倒不必掛心,我一個人准可以抵制得了他。」

  孔長海道:「這件事若果是魏萬標這東西說出來的,這人太不講信用。明天我若見著他,我就先動他的手,讓他學個乖。」

  李雲鶴坐在一邊,原沒有說話的位分,聽到魏萬標不顧信義一層,也是憤憤不平。靠著牆坐下,兩腳抵了地,身子只望後一仰,渾身都在出力。好像這樣出力,就可以把胸中的忿恨,發洩出來似的。振華姑娘笑道:「爹,不要說我們大家都生氣了,你看看李先生那樣子,差不多都要把堵牆擠倒呢!」

  大家看了李雲鶴的樣子,都為之一笑。李雲鶴倒弄的很難為情,勉強笑道:「我原是個酸秀才,不懂什麼。但是這些時候,跟了諸位往來,長了不少的見識,寬了不少的心胸,可惜我沒有一斤氣力,我若是稍微有一點氣力,我願意丟了秀才不做,丟了書不教,跟著諸位一塊兒在江湖上走走。我看諸位來去無常,不爭富貴,不怕權勢,不挨饑寒比做什麼還要快活。」

  朱懷亮笑道:「好是好,也不能像你那樣說得好,你若願意這樣,將來你把令尊送回府了,你就跟著我學武藝去,我包你能成功。」

  朱懷亮原是一句笑話,振華倒認了真。笑道:「李先生這樣大年紀的人,還能從頭練起來嗎?筋骨上吃不了那大的苦吧?依我說,學一點柔軟的功夫,活動活動血脈,也就行了。再說李先生有他正當的事情,將來還靠在讀書下考場,望個出頭之日呢,當真就讓人家跟著我們去嗎?」

  朱懷亮覺得自己姑娘太老實了,卻又不便說出來自己是說笑話。因道:「傻孩子,你知道什麼,」

  說著就回頭對於婆婆道:「你這裏地方小,擠了許多人在這裏,很不方便,快要雞啼了,街上的人醒了過來,我們就不好走了。現在我們先走,大家在五里墩樹林子相會。」

  于婆婆道:「這兩位李先生的事呢?」

  朱懷亮道:「就是照我們先說的話那樣辦。」

  於是他父女和孔長海都告辭而去。于婆婆只送到小堂屋門邊,就回轉身來,也不曾去開大門,也不聽見大門響,這樣客就算走了。

  李雲鶴見人都不在這裏了,因向于婆婆拱手道:「你老人家說了,和大家商量好了,就可以送晚輩回去了。晚輩在泗陽城裏,還留著一個長工呢。蒙各位相救,晚輩預備的那一點款子,都還存在,難道還帶了回去不成?我也想交了出來,請各位和我想一個用途。」

  于婆婆點點頭道:「你這倒是識大體的話。不過你的事情,我們都想好了,你不用過慮。明天我們大家都要到柳家集去,這裏我們照顧不到,我勸你父子什麼事不要問,整整睡一天就行了。」

  李雲鶴聽了這話,雖猜不透這是什麼用意,但是他們做的事,神出鬼沒,沒有什麼辦不到的。他們要怎樣辦,依著他怎樣辦,總不會錯,因此也不曾問其所以然,便答應下了:「明天准睡一天,並不起床。」

  于婆婆笑道:「李先生真是老實,可以畫圈為牢了。我要你睡,不過是說你可以在家不要露面,並不是說連床都不起。一個人睡覺之外,還有吃喝啊,若是只許你睡,豈不是罰你一天不吃喝啊,你又犯了什麼罪呢?天快亮了,你去睡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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