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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慷慨話當年重游舊路 淒涼吊夜月愁聽寒濤(1)


  張道人靠著吊窗,對水出了一會兒神,然後對柴競問道:「你曾說對,我們帶的盤纏快完了,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錢?」

  柴競道:「只有二兩銀子了。」

  張道人笑道:「不要緊,明日我自到城裡去借錢。」

  說到這裡,夥計送了鋪蓋茶水進來。張道人道:「這附近有大茶館沒有?」

  夥計道:「水西門一帶,你要多少家?我們這斜對過就有一家大茶館。」

  張道人點了一點頭,休息一會兒,吩咐柴競在飯店等候,他要喝茶去。柴競一想:向來只聽說老師伯好酒,沒有聽說老師伯好茶。為什麼飯都不吃,就要去上茶館?他老人家的言語行動,向來是不可測的,且自由他。他約莫去了兩個時辰,只見他滿面酒色,笑嘻嘻的回來,大袖一抖,在袖裡抖出六七串小銅錢,笑道:「小夥子,跟我走路,不會餓死的。無論走到什麼地方,也可找到朋友借錢。」

  柴競一聽他這話,就明白了他的意思,他是向來不肯這樣失言的,大概今天實在是吃醉了。當時張道人倒在床上睡下,兩腿一伸,架在一張短凳上,就鼾聲大作。柴競揀起錢來,給他放在桌案上。這時已晚,桌上點的一支燭,已經去了大半截,柴競覺得很無聊,便把包袱裡帶著的一副牙牌取了出來,在桌上起牙牌數。剛剛起了兩牌,就聽見夥計喊道:「就在這屋子裡。」

  就有一個人輕輕一推門,伸進半截身子來,笑道:「果然是這裡,他老人家睡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便走進來。柴競看時,見穿一件藍布夾袍,攔腰束了一根黑板帶,衣服大襟由第二個紐扣起,脅下的紐扣,都未曾扣住,倒翻著有一小邊在外。一張國字臉,加了許多酒糟疤子。柴競便起身問道:「你大哥找錯了人吧?」

  他笑道:「特為來的,哪有找錯之理。」

  說話時,伸手到胸襟裡去一掏,掏出一個小紙包來,便放在桌上,笑道:「這裡是十兩銀子,請你收下。」

  接著對床上一指道:「設若他老人家醒了,就請你對他說一聲,馬耀庭親自過來磕頭問安,因為他老人家安息了,不敢驚動。這一點小意思,就請他老人家收下,明天上午兄弟再過來請安。」

  說畢,對柴競拱了一拱手,竟自去了。柴競看這人的情形,也不過引車賣漿者流,並不是手頭寬鬆的人,何以一動手,就送人十兩銀子?而且向來沒聽到張道人說,有個什麼姓馬的熟人,何以他對於我師伯又是這樣的恭維?這事不能不認為有些古怪。他心裡這樣想著,且把銀子收起來,當晚也不去問張道人,另在一張鋪上,展開棉被睡覺。到了次日起來,張道人已先醒了,他笑問道:「昨日不是有個姓馬的來拜會我嗎?」

  柴競道:「他還帶了十兩銀子來,說是今朝前來請安。」

  張道人皺眉道:「我一個修道的人,哪裡能像他們那樣講一套俗禮?」

  柴競道:「他對老師伯很是恭敬,大概也是在弟子之列的人?」

  張道人微笑,然後說道:「你慣走江湖的人,難道這一點都不知道?」

  柴競也是一笑。原來他看馬耀庭那種情形,就料個十之八九,他是南北幫上的人。因為那個時候,吃糧當兵的,和在外面作小本營生的人,十有五六,都在幫上。在幫的人叫做在圈兒裡,大家以義氣為重,有禍同當,有福同享,最大的一件事,就是興漢。他們這班人,就稱作弟兄們,見了面,無論識與不識,只要行動上有些表示,兩下就可以說起行話來。行話有個手抄的本子,這個叫做《水源》,兩下說的話,和《水源》上的話相同,就可以認作弟兄,吃茶吃酒,誰有錢,誰會帳,一點也不用客氣。不但如此,就是路過的客人,短少川資,一說起情形來,他們就會送錢來。不過他們原來的祖師,是明朝的逸老,傳下來的話,是要幫裡人暗中結黨,對著農工商三界,極力地去宣傳,久而久之,就組織了一個南海會。

  這南海會,把社會上作秘密工作的人,幾乎一網打盡,所以他們雖沒有在政治上占著勢力,在社會上的潛勢力很大,和地方治安,有極大的關係。這事鬧得清朝知道了,認為是造反的舉動,捉到了會裡的人,格殺勿論。一來他們會裡,識字的太少,二來他們守著老法,只是於通財兩字上,用了點工夫,沒有健全的組織。清廷一格殺勿論起來,他們就變了口號。清廷也看透了他們不能在政治上占勢力,只要會裡人不做案子,也就不去追究,這麼一來,南海會也就越見得勢力薄弱。柴競本來也認識會裡的人,也有人勸他入會,不過自己覺得入這會,沒有多大的益處,所處不肯去。現在看到張道人的行動,分明也是圈兒裡的老前輩。不過他在太平天國,做過很大的武官,何至於加入南海會,所以又很疑心。現在張道人自己也露出口風來,當然猜的不錯。但是他何以如此呢?所以張道人一笑,自己也報之一笑,不置可否。張道人笑道:「我說句行話,老弟,看你這樣子,是個空頭吧?」

  柴競知道空頭就是指著不是圈兒裡的人。因道:「柴競實在是空頭,老師伯……」

  說到此處,望了張道人的臉,不敢向下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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