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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搔癢撼豐碑突逢力丐 撫膺來舊國同吊斜陽(3)


  柴競以為老師伯小心過分,也就聽了一笑。

  師徒二人,回到了店房,就讓夥計洗米作飯。柴競提了張道人那個大葫蘆,到大街上去沽酒。剛一出店門,一個小夥子,挑了一擔行李,直沖進來。撲通一聲,將葫蘆撞了一下響,好在他是將那個葫蘆上的繩子,虛提著的,一撞只把葫蘆一翻身,並沒有損壞,柴競低頭一看,葫蘆還不曾碰壞,也不和他說什麼,依舊提了葫蘆要走。只見那挑行李後面,轉出一個人來,口中再二說對不住,連連作揖。柴競看那人時,穿著一件藍布夾袍,脅下夾了一把紙傘,下面雖然穿了襪子鞋,那布鞋外面,卻另有一雙草鞋。褲子腳上,濺滿了黃泥斑點,差不多齊平了膝蓋。看那年紀,不過二十附近,雖然滿臉風塵,倒還不失書生本色。因道:「不曾碰壞,沒有什麼要緊。」

  那人見柴競並不生氣,又接上作了一個揖。柴競點了頭,提著葫蘆,自出去打酒去了。

  打了酒回來之後,只見那個少年,正住在自己隔壁的屋子裡。他一見柴競,又點了一點頭。柴競見人家這樣客氣,不能漠然視之,就笑著對他說道:「客人向哪裡去的?」

  那少年道:「到南京去。」

  柴競道:「那巧極了,我們也是到南京去的,可以同走了。」

  那少年道:「呵,你這位先生,也是到南京去的,有伴了。」

  柴競原是站在房門口,因為張道人正背著手由屋裡走到窗口,觀看天色,順眼看見那少年的樣子,將鬍子摸了一把,頭似乎點了一點。柴競為他的意思,或者是叫守緘默,因此不曾多說,提著葫蘆走進房去。張道人問他道:「你何以認識這個小夥子?」

  柴競就把經過的事對他說了。張道人道:「你不要看他滿面春風,為人很和氣,我看他的眉毛頭皺得很緊。進門以後,抄著兩隻手只在屋子裡踱來踱去。據我看,恐怕他另外有什麼心事?」

  柴競道:「我倒是沒有留心,不過我看他很是文弱,不像一個慣走風塵的人。」

  張道人道:「只怕他還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,等著趕到南京去辦。」

  柴競道:「果然如此,我們倒多少要和他幫一點忙。」

  張道人笑道:「你不要多事吧,剛才我們在涼亭上只說了兩句閒話,還惹了許多麻煩。真是要處處打抱不平,恐怕不是我們一老一少,所能辦得了的事。」

  說這話時,兩隻手捧了一個大葫蘆,正向一隻青花粗飯碗裡倒酒。酒倒得滿滿的,放下葫蘆,端起飯碗,咕嘟咕嘟,就喝了幾口。另外拿了一隻豌,倒上大半碗酒,放到柴競面前,說道:「你喝這半碗吧。」

  柴競因為他這樣勸酒,似乎含了攔阻的意思,也就不向下再說,天色晚了,師徒二人,吃過晚飯,要了水洗腳,各自安睡。因為並不趕路,睡到太陽起東方很高,方才起床。柴競走出房門看時,見隔壁那間屋子,門是掩著,偏頭一看,屋裡並沒有人。問飯店裡夥計時,他說起個五更,已經走了。柴競本想和他們一路走,問問他上南京的意思,現在他先走了,心裡倒好像有一件什麼事,不曾放下。一會兒張道人也醒過來了。柴競道:「師伯,我看那人,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。走長路的人,這樣趕五更走是太吃力,容易受累的。」

  張道人笑道:「一個萍水相逢的客人,為什麼你總是放在心裡?」

  柴競笑道:「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,大概就是為著他對我客氣了幾句話,我心裡受了感動吧?」

  張道人笑道:「多事是要添煩惱的,何必呢?」

  他接上一陣大笑,把這事支吾過去。用過了早飯,二人又背了包裹上道。

  走過了兩天的路程,已經遙遙望到南京的城牆。張道人就在一棵綠楊樹下,找一片草地蹲著身體坐下,眼望著城牆裡面幾點青山,拍了膝蓋,微歎幾口氣。柴競心裡明白:這是太平天國建都的所在,張道人國破家亡之後,宛比化鶴歸來,遇到這種舊國舊都,焉有不傷心之理?站在張道人一邊,也就搔耳撓腮,不知怎麼說好。張道人道:「今天我們不必進城了,就在城外找個客店暫住。你看,天色不早了。」

  他說話時,指著半空,一陣一陣的烏鴉,正背了西下的夕照,向東邊飛去。柴競道:「果然是快要天晚了。這夕陽西下的時候,本來是要讓傷心人不快樂的。加上這金陵的夕陽,有六朝金粉興亡之感,對著這一片鐘山,半彎古郭,又是暮秋天氣,也難怪老師伯有些感慨了。」

  道人聽了這話,不但不傷感,反而含著微笑,說道:「我以先只知道你是個讀書人,據剛才你說的話看起來,你很有點詩書之氣了。老弟,你以為我是對了這風景生出感慨,那卻不是。因為當年曾軍打進雨花臺的時候,我由這條路逃往江南的,我今天在三十年之後,還由這條路回來。你應該猜到,我的心裡,是怎樣的不痛快了。」

  柴競道:「我最愛聽太平天國的事,老師伯今天親到了故都,何不告訴我一點?」

  張道人點了一點頭道:「那自然可以,不過那大路上不是說話的地方,等到了可以告訴你的地方,我再說吧。」

  師徒二人,趕上一程,已經趕到水西門外,就找客店要投宿。無如客店裡,客人都已住滿,找了幾家,都找不到相當的好房間。後來投到河邊一家小店裡,臨著河有一個小屋,開了四五尺寬的吊窗,倒很寬敞。張道人看了一看屋子,說道:「就是吹一點河風,怕晚上涼一點,乾淨倒乾淨。」

  夥計過來說道:「這是剛才一位老爺搬進城去,騰出來不多久的。你這位道爺,再來遲一步就要讓別人占去了。」

  柴競道:「這南京怎麼如此熱鬧?」

  夥計道:「不是一年到頭這樣,這是另有緣故的。」

  張道人道:「是啊,南京這地方,我也來過,從不見來的人有這樣擁擠。」

  說這話時,極力望著夥計的臉。夥計道:「你有所不知,我們這裡馮總督老太爺作八十歲大生日,三江兩浙的人,都到南京來拜夀,所以城裡城外,客人都住滿了。」

  張道人微笑道:「那就是了,我們倒來得好,趕上了一場大熱鬧。我問你,是哪一天的生日?」

  夥計昂了頭,掐著指頭算了一算,笑道:「還有三天,你出家的人,問這種事作什麼?」

  張道人道:「我也想看看壽戲哩!」

  夥計還要說話時,前面另有客人叫喚,他自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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