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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索驥遍峰巒荒廠度夜 結茅在泉石古洞疑仙(2)


  柴競隨著山坡,走過一叢竹林,便有兩隻狗汪汪的吠著出來,這才看見山坡下排著一帶屋脊,看那樣子,是一座不大的廟。柴競走到門前未曾敲門,那門就呀的一聲開了,光一閃,一個和尚,右手上捧了一個蠟臺,將左手掩了燈光,偏著頭向外看了問道:「這樣黑夜是哪個在這裡?」

  柴競道:「大和尚,我是游山失路的人,想在寶刹暫借住一晚,請方便方便。」

  那和尚拿住了蠟燭,站著等他上前。他在燈光下見柴競倒是一個良善人的樣子,就讓他進去。和尚關了門,執燭在前引導,穿過一個小小佛殿,旁邊一列三間僧房,有個鬚眉皓白的老和尚迎上前來。柴競先道了謝,就與和尚對坐在一對蒲團上。見蒲團旁邊,一張小茶几上,列著一局下殘了的圍棋,兀自未收。牆上掛著一個酒葫蘆,又是一條短小的馬鞭子。料定這一盤棋,必是老和尚和一個遠來的客下的。因為看見和尚像個有德行的人,只看在心裡,卻不便胡問。那老和尚道:「這位客人,恐怕還沒有用飯。慧明,你搬點東西出來罷。」

  那個開門的和尚,就搬出蔬菜飯來給他用。柴競吃完了,又送水來給他洗手臉。洗畢,用一把泥瓷壺泡了一壺好茶,送到桌上,給他和老和尚各斟了一杯。老和尚舉著杯子笑道:「客人,這是山上的好茶葉,廟邊的好泉水,可以喝點。」

  那兩個和尚,儘管款待,始終不曾問柴競的名姓籍貫,也不曾問他作什麼職業,只是隨便談話。柴競心裡可就很詫異:這黃山上的和尚,不留心遊客姓名職業的,可謂絕無僅有。人家既不盤問,因此也不敢深問人。坐了一會子,就由那年少的和尚,送去安歇。

  次日起來,兩個和尚,又請在一處用齋,吃過了飯,柴競就在身上掏出一小錠銀子,送與老和尚作香火錢。老和尚搖搖手笑道:「小廟一共只有三個僧人,山上的產業,足夠花費,用不著再找施主,客人不必客氣。」

  柴競早就知道這小廟和別處情形不同,他既不願要錢,也就不敢勉強,收回錢,道謝出門。剛轉過竹林,只見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和尚,撩起一角僧衣,塞在腰下的腰帶裡,笑嘻嘻挑了一擔蔬菜而來,彼此打了一個照面,挨身而過。柴競見他精神飽滿,和平常的和尚有些不同,就隔了竹林,向裡看去。只聽見有人說道:「怎麼這時候你才來,山上馬昨天到廟裡來了一趟,大概等著要菜呢。師兄,你就送去罷。」

  柴競聽此話,心下一想:這豈不就是送菜給張師伯去的,我跟著他去,那就更好了。主意想定,便先走到山口等住。不多大一會工夫,果然那個和尚,挑著菜來了。柴競先閃躲在草堆裡,等他把菜挑過去了,就在後面遙遙的跟隨。經過兩三個峰頭,柴競總遠遠看住他的影子,不讓迷失。但是那路徑越走越荒僻,後來索性沒有路了,只是亂草上有一道踐踏的痕跡,仿佛卻是一條路。柴競因為沒有路,不敢遠離,就跟隨得近一點。那和尚偶然一回頭,看見有人在後面,大吃一驚,連忙將擔子歇住,迎上前來問道:「你這位客人,為什麼跟著我到這裡來?」

  柴競拱拱手道:「我是來訪我師伯的。」

  那和尚道:「哪個是你師伯?」

  柴競指住他一擔菜道:「吃這菜的,就是我的師伯。」

  和尚道:「你究竟是誰?我這個地方,不能亂找人的。」

  柴競也不相瞞,就說自己是朱懷亮的弟子,把特意來拜訪張神仙的話,說了一遍。和尚道:「既然如此,倒是不妨。不過你跟著我來,他老人家,豈不要疑心是我帶來的嗎?」

  柴競道:「好在我們都是一家,就是見著他老人家,比外人前來不同,他老人家也不能怎樣重怪你我。」

  那和尚聽他這話說得也是,就帶他一路前去。翻過一個小山坡,一重大山,迎面而起。沿著山腳,一道山溪,在一叢深草裡,彎著流了過去。溪裡蹲著許多大小塊石頭,水由前面沖過來,打在石頭上,翻起一層雪花,刮刮作響。兩人跨著浪花,踏了石頭過去。山腳一片平草地,有一叢小竹子,三間茅草屋,屋門口睡著一條大黃毛狼狗,看見和尚,跑著迎上前來。和尚在他頭上撫摸了幾下,回顧笑道:「不湊巧,他老人家不在家,要是在家,這狗不會守在門口的。你幸虧同我來,要是一個人,保不住被它咬了。」

  說時,將那半掩的門推開,進去一看,倒也乾淨,但是桌椅,都是大塊小塊或圓或方的石頭的。除此之外,大件東西,只有一張竹榻,兩個厚蒲團不是石頭。最奇怪的,靠壁一個大石頭龕裡,竟堆了幾百本書。窗戶前掛著一個酒葫蘆,一條馬鞭子,都是昨夜廟裡所見的,不知如何,先到此處了。柴競將屋子看了一遍,後靠著削壁,前面荒溪,用具不過是竹木瓦石,只覺古樸已極。那和尚將菜放在屋角上就要走。柴競道:「我既到了此地,豈可空來一趟?和尚請便,我在這裡等著罷。」

  和尚再三勸他不去,只得把狗引了進來,拍著它的頭道:「豹子,這是一家人,來見老師的,你不要怠慢了客。」

  狗將眼睛對柴競望望,似乎懂得,和尚於是就走了。

  柴競等了半日,不見人回來,就到門外散步散步。抬頭四望,人在萬山縫裡。除了流水聲和樹葉聲而外,什麼響動沒有。正在出神,忽然兩樣東西,打在頭髮裡面,倒好像是什麼暗器。柴競一驚非小,跳將起來,連忙四處觀看,卻不見有一個人影。武術家的手足耳目,是一線功夫也不敢耽誤的。柴競頭上中了暗器,來不及去摸頭上,先去偵察敵人由哪裡來的。及至不見敵人,一面仔細去尋著暗器由哪裡來,一面伸手到頭髮裡去摸索。摸索出來,出乎意料以外,不過是一個松珠,粘在頭髮上,還有一個,大概是滾到地下去了。心裡想著:這是誰和我開玩笑,把這個東西來打我?

  正猶豫間,撲的一聲,又是一個松珠打在頭上,抬頭一看,只見一棵老松樹,長在石崖上,一枝大幹橫了過來,正伸到當頭。那老幹上,窣窣窸窸的有些小響動發了出來,卻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響動。心想這卻作怪,將身子一聳,站到一塊大石上去張望。一看之下,不覺自己噗嗤一笑,原來是一隻長尾巴貂鼠,坐在老幹上,將前面兩個小爪子,剝松球裡的松子吃。貂鼠見有人張望,刷的一聲,順著老松杆子就溜走了。柴競看一看這茅屋後邊,有一條小山路,可以爬上石壁,在石壁上長了許多山楂毛栗小叢樹。因為一人在此也覺很無聊,便竄上石壁,摘了許多毛栗,預備拿下山坡來慢慢剝著吃。

  正走之間,忽然心裡一動,這些小樹叢,雖然長得雜亂無章,可是樹叢之間,敞開一條縫來;山上的草皮,也光光的,似乎有人常在此來往的。於是放下毛栗不摘,跟著這一條可尋的路跡,緩緩走去。這路越走越陡,就光剩石崖,一塊大石迎面而起。轉過石頭,現出一個桌面大小的洞口。洞口上有一條小小的山泉,分左右流下來,因此石崖上長滿了寸來長的青苔。那泉流得並不明顯,只是在青苔裡面,滲透下來,在青苔上冒出許多小小珠子。崖風由洞口上壓下來,便有挾著水分的寒氣,向人身上直撲。柴競探頭望了一望洞裡,黑沉沉的,遠處卻有一線微光。自己在洞口上徘徊了一會兒,還是進去呢,還是不進去呢?有張老師伯在這裡,無論如何,是藏納不住什麼毒蟲野獸的。

  這個洞必然有人進出,若論人,除了老師伯,哪還有第二個人可以出入?既是老師伯常常在這裡進出,倒不能隨便進去。因此就站在洞門口,觀看山色。心想他不在茅屋中,也許在這石洞裡,他一出來,我就看見了。忽然又轉一個念頭:他未必在洞裡,他要在洞裡,何以會騎了馬走呢?趁未見他之先,將這洞見識見識,或者有什麼發現,亦未可知。這洞近臨大武術家的後面,可以料定沒有危險,而且靠著自己一身本事,膽略也不小於人。因就摸著洞裡的石壁,一步一步,緩緩走將進去。先是漆黑,後來有些亮光,挨著石壁周轉,忽然當頭顯出一個向天的洞口,放進光來。洞口並不是敞開的,上面布了一大半藤蘿。那長垂藤,拖到一文開外,垂進洞裡,被洞風吹著,兀自搖擺不定,看來很是有趣。

  柴競看這洞的形勢,不完全是天生的,也有些人工的佈置。大膽緩緩踱過這個地方,洞一折,轉出一大片石堂,比走的地方,約高個三四尺。石堂正面,橫列著一塊大紅石,石頭上鋪著一堆茅草,卻是編成了一張席子的樣子。一個寬衣大袖的人,正側了身子向裡睡著。他蒼白的頭髮,並沒有打辮子,卻是向頂心妝束,打了一個朝天髻,分明是個老道打扮。心裡忽然一驚:這不是張師伯還有兀誰?這裡雖是洞底,在石堂的側面,裂開一條大縫,仿佛開了一個窗子似的,亮光就由那側面射了進來。柴競看得清楚,他穿的是一件藍布道袍,約莫也有六七個銅錢厚,袍上面緊緊密密的,用線來縫紉了。他和衣睡著,這道袍倒像是一條夾被將身子蓋了。柴競肅然起敬,不敢上前,反倒退了幾步,站在轉角的地方。那張道人腿一伸,哈哈笑了起來,說道:「對不住得很,貴客老遠的來了,我都沒有迎接。」

  柴競搶上前一步,連忙跪下給道人行禮,說道:「弟子冒昧得很,特意來給師伯請安。」

  張道人用手一支,讓他起來,笑道:「你莫不是我朱賢弟的高足?他曾對我說,年一年二,要收一個徒弟。」

  柴競道:「是的,因為敝師說了師伯的道行高超,特意前來拜見。」

  張道人笑道:「他也特多事,何必叫你老遠的跑到這裡來。我們自己人說話,你也當真聽那些俗人說,我是個神仙不成?我和你師傅,都是少林一脈相傳,要出家本來就應該做和尚。一來我捨不得打過十三年天下的幾根頭髮;二來我又愛喝杯酒,吃個飛雞跑兔。葷不吃倒也罷了,酒是不能戒的,所以我就扮成一個老道。在山上住得久了,常常也下山去買杯酒喝,什麼叫道行高超?」

  因指著草席笑道:「哪有神仙睡這個東西呢?」

  柴競聽說,也就笑了。他覺得這位師伯,慈祥和藹,更在自己師傅之上。朱懷亮人是爽快,不失英雄本色;這位老師伯簡直爐火純青,不帶一點拔劍張弩之氣了。他是長長的一個面孔,一對長耳朵,幾乎要拖到肩上,兩鬢和唇下,蓄著三綹五寸長短的蒼白鬍子,兩腮上紅紅的發出兩塊小暈,這正是內功練到登峰造極的地方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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